《戈达尔传记》:《狂人皮埃洛》

《狂人皮埃洛》毫无疑间胜过它之前的所有戈达尔影片。有些宣传活动将其标榜为“一个无名小卒以轻蔑的目光发现人要过自己的生活 ，发现女人就是女人，发现在一个新世界要过局外人的生活，否则会筋疲力尽吉勒·雅各布( Gilles Jacob)此时应该是最关注戈达尔的批评家了，他将《狂人皮埃洛》形容为“引人注目的回顾”

我们再一次看到走向死亡的爱情 ，看到温柔与窘迫，看到时而恼人的品味，看到众多引用(世界艺术历史学家艾利·福尔[EieFaur]评论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velasquez])，看到打破观众舒适观看位置的必要(挡风玻璃中反射的街灯让人想到《阿尔法城》中反射在眼睛中的探照灯)，看到对电影的热爱(片中典故让人想起《荒漠怪客》、喜剧演员劳拉和哈蒂、《母狗》[Lachienne]、法国演员米歇尔·西蒙以及《逃犯贝贝》[PepeleMoko])，看到电影不动声色地提及了戈达尔自己的作品:像《轻蔑》中最后呈现的海洋，《另外一帮》和《阿尔法城》中汽车的芭蕾舞，《筋疲力尽》中偷车以及贝尔蒙多倒转的旅程，在观看《狂人皮埃洛》时《筋疲力尽》常作为对照出现在我们记忆中。

我们意识到了对自由的寻找，须待演员呈现的事物未完成的性质:从这个角度看，赤裸着砖瓦甚至连墙泥也没糊的浴室同《轻蔑》中未完成的公寓以及《另外一帮》中未装修的别墅相呼应。同样的代构图画面，同样的窥视镜头下拍出的滑雪赛场景，例子举不胜举总结起来，拍了十部电影后，戈达尔感到《阿尔法城》已经达到了顶点，需要给自己定位，把想法和作品整理好。他翻了翻自己存有的剧目，概括重述了一番。一些人很失望，他们发现戈达尔既没有前进也没有转向，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说——考究话语出处是戈达尔着迷的事吧——概括重述中包含着投降，他们会说导演回到老故事 ，只是时间变了变，这是在重复自己，他们会说在读过评论自己的所有文章后，他真把自已当成名导演让一吕克·戈达尔了。

我并不认为这是自我模仿……也不是失去灵感的作者无聊地重复(德莱叶语)或不惑之年创作枯竭的危机(费里尼语)。很多伟大的艺术家只拍了一部电影，总是千篇一律，而戈达尔提供给我们这样一个目录，让我们更方便地洞悉他的作品，这没什么不好的即使《狂人皮埃洛》标志着一种总结，一种迄今为止所有主题 的重复即使卡里娜和贝尔蒙多似乎是在把戈达尔从前的电影编纂成集，这部逃跑路上浪漫爱情注定毁灭的故事片还是有新特点的。《狂人皮埃洛》提及阿尔及利亚这个旧政治主题，与更为鲜明的越南战争和美国帝国主义主题形成对比。比起从前的电影，这部电影更加暴力更加血腥，死亡无处不在。电影以卡里娜的死和贝尔蒙多自杀告终，预示着彻底的悲观主义。戈达尔的妹妹拉谢尔在日内瓦非公开放映看到影片时极为害怕，她把哥哥的每部电影都看做是他要传递的个人讯息，他们心灵相通，而《狂人皮埃洛》明显的讯息便是自杀

《狂人皮埃洛》毫无疑问标志着类型的突破。戈达尔接下来的影片换了制作人(阿纳托勒·多曼[ Anatole dauman])，换了影星(让-皮埃尔·雷奥[ Jean- Pierre Leaud]和尚塔尔·戈雅[ Chantal Goya])，而且最重要的是几乎换了全新的制作班底。一直跟随至今的左右臂库塔尔走了，比奇走了，雷纳尔走了，特吕弗班底中的元老苏珊·雪芙曼也走了，他曾是特吕弗最密切的合作者，在戈达尔的大部分电影中维持下去的话困难而微妙。继续在《男性，女性》工作的是阿涅丝·吉耶莫( Agnes Guillemot)，从《小兵》以来她一直负责电影剪辑。

多曼同德·博勒加尔、布朗贝热是新浪潮制片三人组——多曼做过雷乃和马克的电影制片，他建议戈达尔拍一两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 。一篇是《符号》(TheSign)，写的是一个女人摹仿妓女的故事，戈达尔在自己的第二部短片里用过。另一篇叫做《保罗的情人》(PaulsMistress)，是一部更长，更重要的作品，细致地描写了敏感而浪漫的保罗在玛德兰(Madeleine)去找女同性恋后的痛苦。有20多页的详尽描述同这些故事紧密结合在一起。1保罗情人的叙述构成框架，但电影一半以上的篇幅用于展示电影院场景，在那里保罗和他的情人看着《符号》。这些内容在最后完成的电影中保留下来的很少。男主人公叫保罗(让一皮埃尔·雷奥饰演)，女主角叫玛德兰(尚塔尔·戈雅饰演)，但同性恋的主题换成了更为传统的“四口之家”，玛德兰恼人的密友凯瑟琳一伊莎贝拉(凯瑟琳一伊莎贝拉杜苞饰演)和伊丽莎白(玛琳·周柏饰演)住在玛德兰公寓里而保罗早已住了进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男性，女性》可看做是发展了《轻蔑》的主题。保罗沉浸在古典音乐和文学的世界，玛德兰专注于流行音乐和时尚杂志的新兴文化——当前的声音和影像。然而其中仍有新的突破，《轻蔑》中芭铎在皮科利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意大利共产党党员证。这个即兴之笔在《男性，女性》中扩展为一个主要角色:保罗的朋友罗伯特(米歇尔·德堡饰演)。从流行文化下的女性世界角度看，罗伯特反对的不是欧洲古典艺术，而是男性政治世界。罗伯特是法国共产党员，关心的是请愿、罢工和反对越南战争的示威。保罗在男性政治世界和女性流行文化世界之间徘徊。他对信仰和爱情最直接的表露，是将那首以现代诗歌 形式修改成挽歌的广告短诗，在声音自录亭对着并不存在的观众念了出来。

这部电影从经典故事片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保罗和几个女友去看电影时，不仅放映有问题(戈达尔喜欢的主题)，就连电影院都被刻画得设施不足:“我们常去看电影。屏幕亮了，我们颤颤发抖。我和玛德兰常感到失望。画面陈旧，忽隐忽现的。玛丽莲·梦露老得吓人。我们很伤心。这不是我们梦想 中的电影。这不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整个电影……不是我们想拍摄的，或隐私点说……不是我们想在生活中演绎的。

在关于这部电影的采访中，戈达尔强调了两点。一是他对新一代的焦虑——电影里的主角都比自己这一辈小十来岁。他们不再沉迷于博加特和霍克斯，而是使用了最有名、最有先见之明的中间字幕“马克思和可口可乐时代的孩子——明白谁将是”。另外一点是戈达尔作为研究者、科学家的角色。早期电影中鲁什或马克的纪录片风格同好莱坞的的虚构模式并驾齐驱，现在的重点全在对日常现实生活的探究上。那时戈达尔常对朋友安托万·布尔塞耶(在《男性，女性》中配合碧姬·芭铎出演了一个精彩的小角色)说他认为自己是个科学家。在电影上映后不久接受《法国文学》( Les Lettres francaises)杂志采访时，戈达尔用了同一个比喻

化学家不会每次都成功 。试验今天进行得顺利，明天可能就不顺利，甚至有试验是在真空中进行的……既然我是个试验者无意说自己是好是坏——一只是像其他人样把这看做是生计手段——显然你不能走进银行之后说“补贴我吧”。我仍未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想得到福特基金来拍电影。我想按年度获得，之后再结账。

保林·凯尔( Pauline kael)在《新共和》( The New Republic)中强调了《男性，女性》与戈达尔早期其他电影的不同:

戈达尔将自己对现代青年的感情从美国黑帮片的框架下解放出来，这一框架限制了他的表达力及同非电影中心的世界的联系。他已建立起自已优秀影片中原创性的脉络——《筋疲力尽》中不可理喻的女主角的生活，有眼无珠、精于所为、伺机而动的背叛者，《另外一帮》中的哈里咖喱舞，性孤立的舞蹈。既没有罪责，也没有罪责的浪漫史，而仅仅是相互交织的故事线索中的浪漫，戈达尔最终创作出他需要的形式。这是杂文 、报刊速写、新闻与肖像画情诗与嘲讽结合的产物。

《男性，女性》一拍完，戈达尔便为多曼拍摄了另一部影片，将这种新电影制作形式推进了一步。《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的原型不再是19世纪的短篇小说，而是当代一个新闻故事。巴黎的新兴郊区里家庭主妇沦为妓女，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为了增添家庭耐用品，按广告上说的这些是现代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妓女是戈达尔从拍摄初期就很喜欢的个主题，它代表着最为直接的性交形式，同时又是对所有现代工作形式的一个隐喻，付出劳动不是出于热爱，而是为了金钱。

戈达尔在后来的访谈中说《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是第一部完全不受电影史影响的作品。拿《已婚女人》和《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做例子来说，后者的突破点并不像他评述的那样明显。《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确实免去了几乎所有的叙事——甚至没有提及通奸的影子

但形式同《已婚女人》颇为相近:一名当代法国妇女24小时的生活。真正的创新在声道方面，戈达尔的声音作为旁白将我们带入玛丽娜·芙拉迪( Marina Vlady)扮演的朱丽叶，让松( Juliette Jeanson)这一角色。

戈达尔曾出现于自己的电影中——最明显的是在《筋疲力尽》中扮演告密者这个精彩的小角色一一而且他曾在罗默一部早期短片《夏洛特和她的情人》中扮演主要角色。而这是第一次作为一个综合角色出现在电影中:正是声画对立成就了这部电影。70年代晚期戈达尔将他的从影生涯描述为“展示并展示出我在展示”，2如果这一论述准确的话，那么《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确实是一个转折点。

令人吃惊的是，戈达尔拍《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并非一气呵成，期间还拍摄着《美国制造》，这也许是他众多“挑战”中最惊人的一个。早上拍完《美国制造》，下午把注意力接着投向《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

如果说《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二三事》在美学和政治上是向前看的——越南战争和时下巴黎生活的再现是主要的政治主题——那么《美国制造》则是向后看的。《美国制造》献给“教给我使用声音和图像”的萨姆(塞缪尔·富勒)和尼克(尼古拉斯·雷)，从外表上看像类型片

在博加尔式男式雨衣的披盖下，卡里娜扮演了宝拉·内松(PaulaNelson)，调查前男友的死因，并卷入法国后殖民政策的黑暗中，最明显的是本·巴尔卡事件，法国政府显然密谋暗杀了摩洛哥反对党的政治领袖正像电影最后的评论性话语:“我们身在关系政治的电影之中:沃尔特·迪斯尼加鲜血。”但是影片真正表明的是形式完全无法应对现实的策略，而这种策略避开了惊悚片的简单解决办法。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电影所传达的简单而晦涩的信息是左派无法应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发展:“左派零年”( Left Year Zero)是电影情节突降时反复出现的标语

《美国制造》可能更容易让人理解为《小兵》的翻版，以及向卡里娜的刻意告别。卡里娜不再扮演天真、脆弱的女孩儿，受尽折磨，最后死去——这次她的角色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在影片的最后开车奔向自己的未来。卡里娜经常将自己和戈达尔比作皮格马利翁和加拉蒂，伊金斯教授(ProfessorHiggins)和伊丽莎(Biza)2，只是这次皮格马利翁放弃了自己的作品，默认了自己地位的丧失。电影中最为震惊的场景之一是，卡里娜问唐纳德(让一皮埃尔·雷奥饰):“如果你必须死，你是愿意提前知道呢还是突然死去?”“突然死去”，他回答。她向他开了枪，我们在他死去时听到的只有他呼唤母亲的声音。

卡里娜在电影中取得了戏剧化的效果，然而拍摄却不那么容易。戈达尔同时拍两部戏，创设了无可比拟的先例。导演和演员间主人和仆人的辩证关系拍摄时则完全倒转(选演员和剪辑时导演绝对是主人，拍摄现场最后叫板的则是演员)，戈达尔在另外一部电影中有另外一个女主角(玛丽娜·芙拉迪)，后来与其关系暧昧。确实，卡里娜记得在现场戈达尔对她很粗暴，连库塔尔都禁不住说他不该这样对她。许多心酸而不可言说的事都说了出来。一切彻底结束了。

卡里娜说完最后的台词 :“他曾是并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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