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突然降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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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专栏
黑夜突然降临（小说 ）
文∕黄梅英
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胡须，肉塌塌的肚子，扑扇着一双翅膀的东西，正呲牙咧嘴，绕着他“吱吱”尖叫，一次次俯身向他猛扑，他手忙脚乱地躲闪着，大声求救……
戴维猛然从惊悸中醒来，发现自己从床铺滚到了地上……
屋外阳光极好，暖暖的，有笑声传来。戴维恐惧的心稍微平息了一些。看看时间，竟然沉睡了两个多小时。
头昏眩，身发软，喉咙发干，嘴里发苦，舌头干涩得难以转动，典型的醉酒状态！戴维起身到盥洗室抹了一把脸，看看镜中浮肿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再摸摸微凸的小腹，苦笑中带有一丝欣慰：想要融入一种文化，了解一种文化，不容易啊！
他打开手机，翻看着午饭留在手机上的照片。每看一张，都会陷入一种遐想，哦，不是遐想，是回味，是确确实实的一种回“味”， 一种幸福 的味觉，一种能让人全身血脉偾张的味觉。
是啊，想想都让人全身心沉醉！
一张足能坐下三十人的圆桌上，摆满了诱人的食物。尽管在这里生活 了两年，出席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宴会，但不同地域、不同的饮食习惯，对于戴维还是很陌生的。真真是应了妻子说的话，那里地大物博，你想看遍每一处美景，想吃遍每一道美食，谈何容易！
戴维想永远留在这里。一瓶瓶一坛坛的酒香扑鼻；一碗碗一盘盘的肉香扑鼻；一个个瘦的高的美女的体香扑鼻。对酒当歌，人生 几何！这诗词 好美，几个字词就把生活的滋味诠释得活色生香！
故土三十年的蔬菜沙拉加上几片牛肉的三明治，婚后三年妻子南希强制性的素食生活习惯，仅两年，就被彻底颠覆。
从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到强压下腥臊酸臭的味道，在锲而不舍地追求与坚持中，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美食熏陶下，戴维骄傲地走过来了。
深谙本地文化的戴维，理解一道美食想成为大众的热捧，就要从食物的原材料和制作上挖掘历史，寻找文化的源泉，让传统思想贯穿在食物的每一个步骤。噢，最好还能从古老的书籍中，摘录出祖辈留下的片言只语来诠释食物的营养、用途，更有说服力。还要从美食里吃出姥姥的味道，吃出妈妈的味道，既亲切，又时尚，更能打动人！
（不过，没人能给戴维解释美好的味道为何不能说奶奶的味道？！）
吃吧！油炸、清蒸、红烧、白斩、醋溜、干腊，甚至生吃、火烤，蘸着各种料，云腾雾蒸的，万物皆成戴维面前的一碟小菜。
喝吧！白酒、红酒、黄酒，甜的、辣的，酱香的、浓香的、清香的、米香的，高度的、低度的，甭管来自南方北方，一扬脖，戴维每滴都可海纳。
啤酒鸭，胭脂鸡，鱼头汤……
养胃酒，开胃酒，威力酒……
酒鬼，酒仙，酒圣……
欣欣然，熏熏然，飘飘然……
如何让人不欢喜啊！不同食物，在精细刀工的雕琢下，各种花纹、各种造型，配上名贵作料，点缀一两枚鲜艳珍果或一两朵小花，既赏心悦目又栩栩如生，从感官到神经都愉悦到飞天！
一个酒肉熏染过的肠胃，味觉会越来越挑剔！戴维的胃口变得强硬，变得多求繁杂，从家养到野生，也是不断地升级！好歹这个国度的人们，总有一些“不走寻常路的人”，甭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还是水里游的、土里钻的，总会想法设法吃进肚里。
痛快啊！从蜜汁飞鸽到蜜汁猫头鹰，从油焖蛇蝎到油焖豪猪，从干煸鳄鱼到干煸穿山甲，从红烧果子狸到红烧蝙蝠……食物不断更新不断换代！啧啧，只听这些菜名，戴维的喉咙就发痒，唾液就像溪流潺潺不断，内心世界那个叫欲望的馋嘴，就会让他的胃口和思想缠缠绵绵、勾勾搭搭，犹如给他旺盛的精神世界再加入一针强心针，让他亢奋、亢奋，让他狂热、狂热！
这些野生食物的肉质，远比家养45天或圈养不到半年就进入市场的家禽牲畜耐嚼多了，美食要的就是口感！
有娇美女郎，抱着罐，端着盘，捧着还袅袅升着雾气的竹篮或瓷船，轻轻放在桌上，柔声软语让来客品尝。那一刻，舌头上的味蕾在欢呼，腮上的咬肌在抽搐，喉咙里伸出一只只小手，迫不及待捡拾桌上的食物，急速地往喉咙运送。吧嗒声，吸溜声，赞美声，感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肚皮如鼓，饱嗝不断。桌上杯盘狼藉后，戴维又会进入KTV潇洒。舒缓的音乐，缭乱的灯光，扬着飞沫的啤酒，又把沾满香腻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再次冲刷，让身体进入另一种极度的舒适。
如果说，饭桌上的女孩还带有几分羞涩，几分娇柔，几分对酒的假意推辞，那么随着一波波强劲的音乐冲击，女孩们没有了温顺、谦恭，没有了天真、纯情！她们会跃上茶几，跳上沙发，妩媚的神情，成熟的身躯，在扭动中变形，在狂吼中挣扎……野性与妖魅，刺激着戴维的感官，刺激着他甩掉上衣，袒露出健壮胸肌，迎合着少女的颤栗与狂叫，在一片尖叫喝彩声中，满足地开怀大笑……
戴维因美食深深爱着这片土地，喜欢听砧板上一条条一只只生物变成美食前的惨叫声；喜欢听油盐酱醋糖撒进炒锅里爆出香味的刺啦噼啪声；喜欢听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涌入汤锅里翻卷出浓味的咕嘟声……
不喜欢不行，抬头处处酒店，低头处处饭馆，行拳猜令，推杯换盏。这片土地的热情、温暖、信任、感恩 ，无一不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不到步履蹒跚，不到言语迟缓，不到眼神迷离，怎么好说是诚心款待？
只要胃里充足，头脑空虚算什么？
只要筋骨强健，心志卑弱算什么？
吃出名堂吃出乐趣吃出文化！
喝出名堂喝出乐趣喝出文化！
这片土地，只要能与文化挂钩，就可以堂而皇之受大众热捧。无论任何事物，都可以从几千年的文化中去汲取或者寻找所需要的托辞。这里，专家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专家可以捧为生活里的指路明灯，偶尔专家还可以和权高位重的领导比肩高。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句话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都葱绿长青！
比如，他，戴维，来自大洋彼岸心理学领域的学者，一所江南私立大学心理学科的项目合作者，因为对人类的心理现象、精神功能和行为科学的独到见解，被特邀为私立大学客座教授。他知道凭资历凭学识，他和这个国度的许多教授或者讲师无可比拟。可就是这么神奇，一个外来者，总是被许多人仰慕！
三个月、半年，一年，戴维不止一次申请延长在这片土地的停留时间。他希望在这座私立大学完成《美食对人心理影响》的巨著，他要把所品尝过的食物，拍成美图，配上精美的文字，从色泽、口感、造型，处处都能蛊惑人们的神经，希望在异域创造奇迹。
他也忐忑，夜夜噩梦，夜夜睡不踏实，甚至包括午睡，也时时处于噩梦的纠缠中。作为心理学老师，他宁愿安慰自己是酒后引起的思维混乱，也不愿相信是潜意识里肠胃对他的抗议。
他时常在黑暗中忏悔。胸前划过的十字，能垒成家乡高大的钟塔。可看多了罪恶，便与世间的浊融在了一起。心肠变硬，肠胃变硬，甚至脸上的肌肉也在变硬。妻子和他视频时，说他的面孔蒙了一层让她难以理解的东西，说进入他体内的那些食物是罪恶，是无耻；谴责他丢失了信仰，没有敬畏，并拒绝他回国探亲。戴维不忍拒绝来自友好邀请。他不是一个人，他不孤独，他是以集体的力量去消化凡间的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鱼鳞虫介的。他在集体给予的力量中，接受了吃喝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通过吃喝体验到了人生真味、生命哲理 ，体会到了吃喝是从饮食文化上升到精神文化层次的享受。
接纳一个国家的文化，只需消化其食物，便懂得了这个国家的一半历史。看着贮存在手机里的数千张照片，戴维眼前出现了新书发售时的畅销场面，他得意地笑了。
有轻轻的敲门声和呼唤声，是小雯姑娘！戴维从床上一跃而下，把门打开。在踏上这片土地前，戴维脑海里的女性是身着合体旗袍，款步姗姗、仪态万方的形象。后来他明白，这些女性也就生活在屏幕里、舞台上。一旦这些女性轻移莲步，走进烟火红尘，就变得风风火火，甚至口无遮拦。比如，小倩姑娘。她丹凤眼，瓜子脸，走起路来摇曳多姿，典型的中国美人坯子。不过她的下巴有点太尖锐了，她的话也像她的脸一样尖锐，还直白。在为戴维举行的欢迎宴上，小倩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夸戴维长得帅气、硬朗，活脱脱一个猛哥施瓦辛格！她的眼睛灵动、潮湿而多情，声音上扬，让戴维全身溢满激情。而小雯圆脸，圆眼睛，身材也胖胖矮矮的，全身一点没有当今流行的时尚元素，虽然也迎合小倩对戴维的评价，说他全身散发着男人味，让人过目不忘。小雯的话慢条斯理，柔柔弱弱，吐出的字却下沉发冷，双目也就是在戴维脸上那么一溜就闪过了，让戴维听起来不知是褒是贬，迫使他收敛了一下飞扬的心。
戴维明白打自己第一天进入校园 ，背上就印了数不清的灼热眼神，手机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暧昧语言。一个成年男人，清楚这些女孩抛送过来的每个句子 每个眼神的内涵。只是访问学者的条文规则，让他关闭了心中鼓囊囊的潘多拉的盒子，只对小倩小雯掀开了心扉一角。尤其那个满脸都是玻璃尿酸的小倩，应该和董事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吧，否则就她每月那点工资，哪能消费得起五星酒店的酒菜！可没有她的引领，没有她的怂恿，哪有他著书立说的萌发和劲头？应该感谢她！
还有那位，他的雇主，私立大学的董事长，市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市劳模，市政协常委，没有他资金的鼎力支持，哪有他四处走动的便利，哪有那么多美味的体验？
不过这些是给董事长女儿夜以继日恶补外语、让妻子南希千方百计联系世界名校换来的报酬。当然，他的时间有限，有些工作是让小雯代替自己去做的。董事长所付的报酬，他可以转手一些给小雯。这个女孩对他忽冷忽热的，偶尔会打肿脸充胖子，邀请他吃一顿大餐。
一两件廉价首饰、皮包，几支时尚口红，便可让女孩们言听计从。“宁在宝马车里哭，绝不在自行车上笑”，是身边许多女孩的生活向往，戴维理解她们的追求。放眼全球，哪儿的女性不是这个心愿？！
小雯把一杯温和的蜂蜜水捧到戴维嘴边，让他一饮而下。戴维全身一阵轻松，滞涩的舌头瞬间柔润起来。似乎这个时候，戴维才注意到，小雯从进门就没有摘下过口罩。这和以往的习惯不同。小雯喜欢戴口罩，或许是她的眼睛更漂亮一些。可进房间摘口罩，也是她平日的习惯和礼节。
小雯让他赶紧收拾行李，说已经取消了晚宴，一会儿乘车返回百里外的学校。戴维不明就里。晚宴可是有一道红烧蝙蝠的硬菜，上个月才吃出了点味道，这次安排要好好品尝的。眼看美食就要到嘴，怎么可以这样匆匆离去？
小雯吞吞吐吐地解释着，转发给他一条条消息。
满屏的消息让戴维全身恐惧，毛骨悚然。他想起这几天的噩梦，想想那些潜伏在他躯体内的食物，一天天在筑巢、打洞，不失时机地在他身上某个部位，生长发育成一种生物时，就恐慌起来，肠胃也开始牵扯拉拽、阵阵痉挛，不由得一股酸涩从喉咙喷出……
当得知小倩发烧、全身乏力去医院检查却没有任何定论时，戴维略略放了心。也许那就是一种猜测，那道红烧蝙蝠的美食暂且留给以后再来品尝吧。他想，也许过段时间，人们又会忘却，又会重聚一起，把琼浆玉液饮尽，把美味佳肴尝遍！
驱车离开民俗村，戴维和小雯去医院安慰了住院观察的小倩，答应很快就来探望她。戴维和小倩亲吻道别，董事长不在面前，小倩和戴维总会搂搂抱抱，毫不顾忌小雯厌恶的眼神……
天慢慢变暗了，戴维感觉今天的夜色来得有点早，路人所有的行人都带上了口罩，空气里流动着说不清的紧张和恐惧……
戴维心跳得有点不规则了。他开始在胸前划十字，祈祷今晚不再做噩梦。他希望上帝此刻就在身边，能够听到他字字句句的祈祷……
作者简介
黄梅英，文学爱好者，作品曾获临汾市第五届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平阳文艺》优秀小说奖、西戎文学奖等奖项。著有小说集《望穿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