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把人推出人的群体——读卡夫卡手记
它把人推出人的群体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五
文 | 梁长峨
作坊里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让卡夫卡着迷。他说：“那些工作比办公室的徭役美好、有价值。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事情就是这样，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人群。”
卡夫卡把办公室和小作坊对立起来，把公职人员和手工艺者对立起来。他把世俗一向认为的高贵和卑贱颠覆了。世俗认为高贵的公职人员，在他眼里是卑贱的；世俗认为最卑贱的低层人，在他眼里最高贵。世俗认为公职人员是命运的宠儿，在他看来很“不幸”，从事的工作是“徭役”；世俗认为下层人在作坊里干又脏又累的活苦不堪言，他却说“美好，有价值”。而且还严正指出：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手工艺则把人引向人群。
卡夫卡作为高级职员（法律处长），又是法学博士，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这同他本人的精神世界和工作经历及他对周围世界的观察有关。卡夫卡性格内向，不事张扬，为人质朴，诚实善良，崇尚本真，追求自由。而这一切恰好同办公室的工作相背离。可他从大学博士毕业开始一直到退休始终都是蹲办公室没有挪位。在这个岗位，他阅尽官场中各种人的嘴脸和灵魂，他按准了官场中各种乌七八糟恶劣下流的穴位。
纵观古今中外所有的办公室，里面始终充塞和盛行着——
教条文化：办公室文案，千篇一律，亘古不变，同拿尺子量的差不多。办公人员每天正襟危坐，西装革履，但全是木偶，他们的任务只要按固定的似电脑设定的程序不断地机械重复，就万事大吉。
牢笼文化：办公室人都没有自由。猪八戒沙和尚最吃香，孙悟空则步履维艰，甚至窒息而死。想在这里待下去，必须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恭恭敬敬万分忠诚地让其长在长官头上。不然就请提包走人。
染缸文化：办公室五毒俱全，一切肮脏的东西都如流行感冒一样，互相传染，在这里待久了，好人会变坏，坏人会更坏。那里邪恶连着邪恶，邪恶生着邪恶，邪恶护着邪恶。所以，最终几乎个个是被告，人人是罪人，有良心的不多。
和稀泥文化：办公室常演的拿手好戏，是没有是非，没有原则。凡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捂着就成，压下去最好。这里不出人才，最不能容忍锋芒毕露是非分明者，只出八级泥水匠。
踢皮球文化：办公室的门不难进，脸也不难看，这里的油条们个个笑语盈盈，可就是不给你办事。互相推诿一个比一个出色。他们最会指个兔子让你撵，就怕你脚力不好。让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功夫费尽，一无所获，欲哭无泪。你上吊去，也没人为你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派系文化：也是君臣文化，老爷和奴才文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君各用其臣，臣各为其主。办公室工作是次要的，站队则是首要的根本的决定一切压倒一切的。站对了，顺风顺水，吃香喝辣，高官任做，骏马任骑。一旦站错，可不得了，重者杀头坐牢，灭九族，轻者削职为民，发配边疆。李白发配夜郎，苏轼放逐南海，历历在目。一旦换了主子，天地倒转，血案连连，史不绝书。这就造成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翻起脸起来，比翻张扑克牌还快！
腐败文化：办公室这块腐败土壤最肥沃，是培养腐败分子最快的学校。不少人，只要坐上这里的椅子，灵魂很快就会被毒素浸淫通透，贪心就会以几何级数膨胀。他们立马就变异成为一只巨大无比的黑洞，恨不得装进整个江山，整个国库，永无餍足，永不罢休。
保护墙文化：置身官场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自我防范的墙。他们窝居其中，不轻易对别人开放，也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实的，不让别人看透。每个人都有多种面具，以备应付不同的对象而变换。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扯勺子，可彼此都看不透，形同陌路。不坦荡，不真诚，各怀鬼胎，虚伪透顶，玩不尽权术和阴谋。表面上你推我让，背后却死命地你争我夺。
平庸文化：日常在办公室，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你不办事，就怕你办事而惹了事。在美妙的阳光下，慢腾腾闲悠悠地开半天会，平庸者厮混其中，强悍者消磨其中，大家都如幼儿园的小孩，一起排排坐一块儿等待日落月升，谁也不比谁更前进一步。歌德说得对：占据要位的，通常不具有胜任要位的能力。
高高在上文化：办公室人自觉是统治者或是执行者，有生杀大权，可支配一切统治一切，自我感觉威风八面，崇高伟大得不得了。于是，就特别高傲任性，凡事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对广大民众颐指气使。因这等级成了壁垒，就阻断了与下层的联系，使他们成了高高在上的可怜的孤魂野鬼。
办公室这十大奇观，让置身其中又才华横溢极善良极正直极真诚极纯朴极爱自由的卡夫卡，必然会感到在办公室工作是“徭役”、很“孤独”、很“不幸”，认为所谓的办公室工作高贵幸运“只是假象”。他不能不无可奈何地叹息：“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办公室是魔窟，负重不堪，苦难重重，肮脏无比。唉！何如到苗圃地里闻闻花香，到木工房里听听拉锯的声音，同普遍百姓拉拉家常，品品粗茶，喝二两小酒，来得温馨、真诚、亲切、自然 、实在、质朴？这才是真正人的生活 情调，这里才是虚伪的社会中人应该经常聚集的地方。
卡夫卡的“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是对全世界所有办公室的内质的高度概括，表面看来他说的似乎只是个人感受，实际他是从一粒沙子说世界。他鞭挞的是人性，指证的是邪恶，揭露的是官场，审判的是人的灵魂。
我们应永远揖拜属于全世界的卡夫卡！感谢他一句话让我们看到了全世界！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