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到最高处的桂冠——读卡夫卡手记

他拿到最高处的桂冠

——读卡夫卡手记之四十一

文 | 梁长峨

卡夫卡像隐蔽的大海，只有真的遨游其中，才知道其阔无垠，其深难测。这是他离世近一百年来，我们一步一步认识到的。

卡夫卡生前和死后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人们并不是这么认识的。他生前不像今天一些作家，把持报刊的就在同行之间互相帮衬，互发作品，互写吹捧文章，没有编发稿权的就自己花钱开研讨会，请名家捧场；然后再设法当个文学院和作家协会里的头头，经常露面，爆得大名。他只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写作只是他的业余，又加之他生性寡淡，喜好孤独，且还不愿随便发表作品，世俗的人们，特别是那些趾高气昂的作家，谁愿抬下眼皮关注他呢？所以，他生前几乎默默无闻。

识者自然 有的。他的挚友马克斯·布罗德早在1916年就指出：卡夫卡是堪与当时德国著名作家霍普特曼等人媲美的第一流大作家。但人微言轻，他的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又过了十二年后即1928年，卡夫卡的作品第一个法译本才得以出版，这时卡夫卡已经离世四年了。此时仍然没有几个人认识到卡夫卡是升起在德语文学上空的一颗巨星。大师中最早认识卡夫卡是文学上一个巨大存在的是里尔克，他说：卡夫卡“最独特”，“令我惊讶不已”。

之后，托马斯·曼说：如果我们要“最好的东西，那么大家就会同我一样，将卡夫卡在深沉的笔触下产生的作品列为最值得一读的世界文学名作”。黑塞说：“我相信，卡夫卡也将永远属于那样一些人物 之列：他们创造性地、尽管是充满痛苦地表达出伟大变革的预感。”这两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大师如果不嫉妒，如果公正，那么只有他们能真正认识大师，比肩的高峰才最知道对方有多高，渺小的侏儒在巍峨的高峰下怎好猜度出山的高度呢？只是他们对卡夫卡的评价稍嫌滞后了。

在德语国家之外最早宣传卡夫卡的差不多要算法国的加缪，他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可他的评论发表在1942年，是卡夫卡死去18年之后的事了。

真正普遍发现和承认卡夫卡的价值和意义，是在经历了噩梦的二战之后。1950年，随着马克斯·布罗德新编的九卷本《卡夫卡文集》的出版，卡夫卡热迅及形成热浪在西方文坛翻滚。人们大梦方醒，从卡夫卡身上和作品中发现他“包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卡夫卡思考的问题是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问题，诸如民族问题、宗教问题、身份问题、语言问题、现代性问题等，而这其中最为严峻的就是人自身出了问题。卡夫卡的问题是整个20世纪的问题，也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卡夫卡提出的问题震惊了全世界，卡夫卡的创作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文学品格和走向。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流派，如荒诞派、新小说 派、存在主义文学、黑色幽默 、魔幻现实主义等，都争先恐后去卡夫卡作品中寻找渊源和灵感，同卡夫卡攀亲结缘。从他的作品中，存在主义看到追求自由存在的痛苦，荒诞派看到自己所需要的“反英雄”，黑色幽默看到了灰暗色调和讥讽意味，超现实主义看到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和“超肉体感觉”，表现主义看到了梦幻和直觉……

此后，世界各国大家，对卡夫卡好评如潮，再也听不到否定卡夫卡的声音了。

E·海勒：“……在卡夫卡的中心位置上，真实和幻像交混在一起，交混的方式是：现实的一切秩序都被剥夺掉。真实随时准备拿掉它的面具，呈现为幻像，而幻像又随时有被证实为真实的危险。”

本雅明：卡夫卡“把文学作品变为学说，并使作为譬喻的文学作品重新赢得那种他认为唯一适合于他的持久性和朴实性的特点。”他还说：“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像他那样认真地履行了“你不要为自己画像”这一信条。”

加罗弟：“卡夫卡的业绩是企图在人类秩序、社会和宗教的虚伪秩序之外，重新发现生活 被遗忘的和已经丧失的意义。”

费歇尔把一些大作家的作品同卡夫卡的作品进行对比后说：“在卡夫卡身上有些被作为弱点指责的东西，实则正是他的诗的力量之要素。《布登勃洛克一家》对晚期资本主义世界的黑暗的剖析不如短篇小说《诉讼》那样入木三分。托马斯·曼只是回顾式地描述资产阶级的发展（他对工人阶级不了解），而卡夫卡则是在今天的细节中预见或发现了明天的地狱，将真实升华为预见的噩梦、尚未在现实中成熟的可能性……他在日常生活的背后，看到了未来事物的可怕阴影。”

上世纪三十年以来独尊现实主义而极力排斥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卢卡契也对卡夫卡这样一个现代主义作家作了高度评价：“卡夫卡独一无二的艺术基础并不是他发明了迄今没有过的形式上的表现手段，而是在表现客观世界及其人物对这客观世界的反映时的那种既是暗示的，又能唤起愤怒的明了性。”“而在基本内容的表现上，他笔下没有出现形式主义的、技巧至上的、矫揉造作的写法。这一内容本身以其毫无遮掩的直接性决定着他的独特形式的形成。从形式的特点这一角度看，卡夫卡似乎可以列入重要的现实主义的家族，主观地看，他还在更高的程度上属于这个家族呢，因为恐怕很少有作家能像他那样，在把握和反映世界时，把原本的东西和基本的东西，把对于前所未有的事物的惊异表现得如此强烈。特别在今天，在那种实验性的或千篇一律的技巧掌握着多数作者和读者的时候，这种突出的个性必定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这样一种创作的表现力的强度还由于这一原因而加强，即不仅所表现的感性具有一种今天通常少有的朴实和真诚，而且被表现的世界也获得一种与这种感性相适应的简朴与自然。卡夫卡最深刻的独特性就在这里。”

1963年，卡夫卡诞辰80周年之时，世界各国专家学者作家诗人 聚集在他的故乡 布拉格为他举行了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会。这是卡夫卡去世40年等待的最大的收获。从此以后，卡夫卡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或称“卡夫卡是本世纪最佳作家之一”，“卡夫卡完全可以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等相提并论。”他的作品成为新的学科的对象，研究文章和专著数以万计，在西方大学课堂成为最热门的选修课之一。卡夫卡的作品同时在剧场、歌剧院和银幕上都产生广泛的影响。

现在有人概括说：““卡夫卡传统”的整个巨大混合体的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它帮助我们的文学克服了停滞不前的状态”；“今天几乎没有一篇德语小说散文不曾以不同方式或多或少地受到过他（卡夫卡）的影响”；他对二十世纪“英国浪漫派作家起了最强烈的影响”；他是“法国存在主义文学的先声”；当代美国文学“没有卡夫卡是不可想象的”……总之，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新小说、黑色幽默、荒诞派戏剧等，都把卡夫卡当作其先驱或祖师，这些国家这些流派的作家也公开承认受到他的影响。实际上，“卡夫卡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文学流派，他属于整个文学；他不属于某一个民族，而属于超越了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的世界作家；他不属于某一个国家， 而属于摆脱了沙文主义影响的全人类作家。”

想当年卡夫卡活着的时候，文名寂然，他的作品发表极少，无人关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观察》（1913）第一版共印了800册，5年后还有一大半积压在仓库里。卡夫卡自己说：在布拉格一家著名的书店里，几年来共售出了11册书，其中10册很容易找到买主，因为是他自己买的。不过，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谁买走了那第11册？就是说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在书店放了5年才卖了一本。这同今天卡夫卡的书在全世界各个国度一版再版，每一个民族都有大批的读者相比，卡夫卡本人也成为世界一流作家，简直是无以复加的讽刺。可见，人们是怎样的短视、浅薄、庸俗、愚昧！好在卡夫卡终究被人认识，震惊世界。

最后，我想提一个问题：卡夫卡生前很少发表作品，没有什么名气，他本人也没倡导过什么学说，建立过什么流派，组织过什么文学团体，也没有当过什么作协主席、文学院长、杂志主编，怎么最后拿到那最高处的许多人处心积虑也没有拿到的桂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