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丙卿 ‖ 我有了一本名著:字典(二)

瑶冰魄。日期:名家散文阅读:9494

文/关丙卿

为了一本“字典”,一个十岁的农村少年用尽所有,几近失望,连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奶奶都几乎没有办法,最终却出乎意料地如愿以偿,这番周折,这番辛苦,这番惊喜,听评书的时候才知道,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是对“全不费工夫”的说法,我总觉有些不妥帖。读书多了,才觉得,还是诗人 的水平高(俗话叫“文化水儿”),他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特别是“柳暗花明”,意思虽然不大明白,但直觉,这个四字词一下子敲击在神经上,眼睛为之一亮,心思为之一颤。

由于祖辈们的善良和仁德、辛劳和智慧,几代人的孜孜矻矻吃苦耐劳,馈遗给我的孩提时代是和暖平顺的,遇到灾荒年代,爷爷作为“国家干部”,享有定时定量的稀缺食品供应,奶奶对我不加保留、毫无原则的偏爱,对一个世界狭小的农村孩子来说,生活 是快乐 满足的,甚至算得上幸福 ,直到遇上“家庭出身”这块冷硬的石头:作为一家之主,早寡的曾祖母“成分”被划定为“富农”(全村唯一的、最高的“成分”),原本被乡亲邻里称呼为“老八路”的爷爷(实际上爷爷参军时抗日战争刚好胜利结束,正规叫法是“解放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戴上一顶名为“走资派”的帽子。亲戚乡邻虽然少有人在乎,家族依然视爷爷为骄傲,可是遇到孩子升学、招工、当兵、结婚等“大事”,则无论如何是绕避不过去的,品学兼优的叔叔姑姑就因此被挡在高中门槛外。

一向刚强自尊的奶奶,生怕我走出她的视线会受委屈,于是对我的疼爱中加上了似乎过分的严格,天天都是嘱咐,“应该如何”“不要怎样”等等,一言一行都须在规矩中。记得有一次,奶奶给了我一张“贰分工分”叫我去邻居爷爷家剃头,那个爷爷大概是手艺不高明,或者是图省事,就给我理了个光头,还说是“夏天凉快,下湾后也不会让老师发现”,可是就因为这个“光头”,我竟然整个下午没敢回家,直到吃晚饭时小叔找到我、把我牵回去。“光头”是出乎我应有的“常态”的。印象中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电影里的坏蛋才这样,谈论人、事时,奶奶如果说“……还剃了个光头”,往往意味着不喜欢、不认可。后来渐明事理,回想起来,恍然大悟,从小奶奶教我以规矩,从血液到骨子里,举手投足都筑起了红线条框,无形却牢固,是很难超出或突破的。

做人做事,因为有奶奶的标准高悬,不管我学习多么好,也不管老师多么喜欢,我也不会忘乎所以,也不曾矜夸张扬(其实,倒是因为从小被家庭成分的阴影笼罩,“自卑”如影随形摆脱不了)。突然有一天下午,几个班干部从老师那儿回到教室,直奔我来,从我桌洞里翻出《雷锋的故事 》,不由分说,拿起来扬长而去,据说是他们开了个会,有个“觉悟高”的大孩子提出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没有资格像老师那样给学生读书。

有了字典后,老师又把《雷锋的故事》给了我——自告奋勇读它的栓柱哥实在不能胜任念书给大家听的角色;接下来,我成了读《毛泽东选集》写心得体会(日记 )的先进分子,在全公社中小学生“读毛选”表彰大会上发言(老师说里则公社选出了包括我在内四个学生,要去滨城,参加全县的交流大会,可是,不知为啥,最后,老师并没有让我参加)。

借字典助力,我生活的日子变得不一样起来。大概是《战地红缨》中,有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从山林里抱回一只误认为是小狗的狼崽,收养起来,不料第二天晚上,母狼就找上门来——读着时,自己是打怵发慌、不寒而栗呢,还是充满向往?好像,从那以后,每每跟着父亲 去沟坡荒地打草时,总忍不住向草深的地方观望,探寻,心跳得与平时不大一样……读下去,好奇也越来越多:人怎么可以叫“滚刀肉”?想来那人生 来就长了一张吓唬人的脸,还是头上被刀子砍了好几遍留下了一堆疤瘌?“弯弯绕”,是说这个人的长相呢,还是他走路的模样?好不恼人。

一个什么节日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熙熙攘攘”,光这几个字儿团簇着就让人着迷,更何况对那种情景呢?肯定只能是在大城市里,比起跟奶奶赶集还欢腾吗?不成行不成列、没有头尾、没有边界?看不出个数?闭上眼睛,那个场面似乎很分明,而睁开眼睛,却越瞅越模糊,真是让人费神而又兴奋。

毫不谦虚地说,靠了宝贝字典,在全校孩子中,我成了名副其实的读书最多的,甚至,我膨胀地想:在我们这个五百多人的小村里,认字比我多的恐怕没有几个了吧?

字典得来不易,我当然非常宝贝,时时小心,百般呵护,除了老师很少外借,当然,回想起来,儿时的小伙伴们有谁会借字典念书的;同桌小桐有一次和人吵架吵不过,情急之下,竟然抓起我的字典,举起,做打人状,幸亏我抢救及时,否则,后果?谁敢想象?我的字典,一旦沾上水渍油污,或受到小小的伤损,奶奶会及时地修补,维护,包封皮,粘裂缝。但是终于因为使用率太高,这本宝贝书没能坚持到随我上中学——实在记不起来它的最终下落。上高中,就到了外地住校。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走出奶奶的视野越来越远,听受奶奶的唠叨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富足,日子越过越平淡。

儿子鲁宁上学,用到字典,到爱人工作的学校图书室,看到大红封面、印制精美的《新华字典》成摞地摆放着,她说现在国家为小学生免费配发,人手一本。

字典!心里一下子莫名的悸动,但很快就平复了。

带着鲁宁回老家,奶奶总是把他拉在身边,一会儿拿一盒牛奶,一会儿拿一块桃酥,并没有话说。奶奶看鲁宁时疼惜怜爱的眼神,常常把我带回从前……

话头由儿子的学习漫延到我念书的陈年旧事,自然 就聊到那本“字典”,很遗憾它的不知所终。奶奶愣了一会,然后走进她的“里间屋”卧室,一会儿,捧出来递给我一个很旧的铁皮饼干盒——挤压磕碰得外饰文字陆离、彩图斑驳,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小一大两本书:小的,竟然是、当然是——我那本字典!大的那本,破损得面目全非,勉强还能辨认出封面上“海”“啸”两个大字。

时间过去已经三十多年,祖居几次翻新,奶奶从村里老家移居到陶瓷厂,再回到村里;冬天到市里楼上(有暖气),夏天回到老屋,几经反复,搬了多少次家啊,她的随身物件经过了怎样的筛选、经历了多少次的淘汰,可是这两本旧书,她始终宝贝着,只因为它们是我的!

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翻开那本字典,书名赫然:学习字典。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山东大学中文系《学……》”后面的字被粘贴住了。

怎么回事?不是“新华字典”吗?是记忆误植,还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一下子激活了本已沉睡的过往,可也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全部追忆,才醒悟所谓由牢固的记忆建立起的自信是多么脆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莫非这也是“柳暗花明”的一种解读。对我至亲至爱的奶奶来说,此生柳暗,彼岸花明,“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奶奶怕黑,我愿熄灭来生的那盏灯,换取一把烛火,照着她踟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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