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峰|田大师和他的女儿

我是你的闺蜜日期:怀旧美文阅读:9326

夜半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院子里的黄狗跟着“汪汪汪”叫起来,我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又接着睡觉。敲门声狗叫声连续不断传来,隔壁父母 的房门被打开,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来啦,来啦。”我贴着窗户听着院子的动静,黄狗似乎被母亲呵斥着,狂吠声渐渐平息下来,院子里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大师掉进茅坑里了,快去看看。”这时父亲 也起来了,我听见他们都走出院子,院门似乎在外面锁上了。

晌午的时候就开始下雨,我和父母在果园摘苹果,苹果上挂满水珠,地面打滑,实在不能劳动才回的家。下午也一直在下雨,我们都没出门。秋天雨多,这几天家家忙着摘苹果,也没人串门。后半夜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狗声接二连三地回响在村子的上空。我打开灯看见闹钟指在四点钟,天还没有亮,盯着天花板,心里一片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师的老婆春天刚去世,女儿家慧远嫁正在怀孕,儿子家俊在上大学,估计这几天国庆假期在家里。”

大约过了半小时,救护车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慢慢的又渐渐远去。“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跑出去看一下,可是后半夜周围一片漆黑……我其实是一个胆小鬼。”我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到墙上,又从墙上落到地面上。时间在“滴答滴答”不停流逝,秋天的后半夜,一阵阵凉意升起。狗叫声没有先前密集,但还是零星响起。我揭开窗帘向外望去,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天要亮了。大门口传扣子哗啦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从一声响亮的咳嗽声里,我知道母亲回来了。

“唉,太可怜了,半个身体栽在茅坑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母亲看见我走进她的房间就开始描述。“家俊在不在家,难道他没发现?”我问道。“发现的时候估计已经没了。我去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到了,几个人抬着这才安顿在床上。救护车来了,医生一看就说太迟了一再责怪不能生硬地抬晕过去的人。家俊直愣愣地站着,总不能让他僵硬在茅坑里,大伙也不知道怎办,也没个主事的人。”母亲一再感叹,“连一件寿衣也没有,身上的衣服又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剪开,穿一身还算新的衣服。”听完母亲的话,我一下陷入沉思中。

大师名称的由来

我们这个地方管厨师叫大师。方圆几十里的村子有红白事就要做流水席,每个村大概都会有能做酒席的人,但只有我们村的厨师做得好,做得讲究,所以如果办事情的时间没有冲突的话,大家一般都会请我们田家庄的田厨师做酒席。所以一开始大家都还称呼他的真名,慢慢地就称呼田大师或者干脆就称呼大师。这个大师称谓虽不能跟文学大师、美术大师、音乐大师相提并论,但如果单从“民以食为天”的俗语,“人们首先要解决衣食住行方面需求”的经济学原理来看如此称呼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

田大师学做饭大概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他母亲生他小弟难产去世后不久。他曾多次向别人讲述他母亲生他小弟的情景。记得那次他来我家串门时就对我的父母讲起过。“那是一个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冬至日。头天晌午母亲就开始叫唤,我从祖母的口里知道母亲快生了,算起来这是母亲的第六胎,所以祖母以及父亲没多在意,我们孩子也不省事,只是自顾自地玩。可是折腾了一天母亲硬是没有生出小孩,产婆一遍一遍让把炕烧热,我守在炕眼门前只看见炕洞里红通通的一片。我父亲在院子里点着香,两个妹妹一遍遍磕着响头。祖母掀开门从门缝里探出头时,我们投去急切的目光。”我乘着给客人倒水的时候,听了一会。父亲看见了就冲我嚷:“小孩子家自己去玩,不要尽听大人谝闲传。”我灰溜溜地走出房门。我承认我是一个爱听大人闲扯的孩子,我们村的老人或者大人的故事 总是让我充满好奇。

又有一次,似乎是在一个雨天后,田大师在巷口和别人下棋时也在讲。我也就有机会听完故事的后半部分。“但是房子里一直传来的是母亲的喊声,这声音一会高一会低,最后当一声婴儿的哭声传来后,母亲的喊声就消失了。我们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喜还是悲。祖母迈着小脚走出房门,脸上的泪痕在雪夜清晰可见。她吩咐我赶紧去提黄土。我先前提到门口的几篮子黄土都被祖母提进屋倒到炕席低下了。她还要黄土让我心生疑惑:“婆咋了?”她哽咽着:“孩子别问了,快去提土。”我母亲产后大出血,后来我去倒土,我把黄土倒到地里,然后用积雪一层层埋上,一眼都不想看到那些东西。”

我猜想大师看着在炕上睡着的小弟时,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是既爱又怨恨的。父亲要去地里劳动,大师把照看小弟的任务推给祖母,而去学着做饭。在物资缺乏的年代,能做一顿像样的饭不容易。家里的大白面不多得省着吃,玉米荞麦黄豆等粗粮面几乎天天不离口。为了让一大家子吃好饭,大师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在田间地头总能找到好食材,像微辣的荠菜,鲜嫩的洋槐芽,微甜的榆钱叶,大师要么凉拌要么干煸,佐料只有简单的花椒粒、盐、醋之类,他却让一家老小吃得饱,吃得好。为了冬天也有菜吃,大师带领两个妹妹在夏天挖野菜晒成干菜,寒冬腊月煮干菜吃。

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看见小弟不免有些不忍,奶水多的时候也会挤一些给他喝,再加上家里母羊的奶水,小弟终于到一岁了。但是跟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小弟还是显得又小又弱。大师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蒸鸡蛋有营养,就学着给弟弟蒸。邻里看见了问:“原来鸡蛋还可以这样吃,我们光知道炒着吃,煮着吃。”“不知道了吧,这叫蛋羹。”大师自豪地说。有时候大师就给弟弟做玉米面粥,邻里问:“这粗粮有什么营养?”大师说:“你们又不懂了,这也是按报纸上写的做的。”邻里说:“嘿!还研究上做饭了,干脆以后叫你大师得了。”

吃酒席

自从有了这个称呼,大师便有了学厨艺的心。传授大师厨艺的正是他的堂叔。大师的堂叔算起来也是村里的“风云人物 ”。解放前在县城的饭庄做学徒,饭庄老板的老婆早逝,老板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生性活泼,在学徒们面前从不摆小姐架子,学徒们在心底都喜欢着她。但她却有意无意地让田师兄为她做饭,老板知道后准备为女儿攀一门当户对的亲事。为防患于未然,老板乘女儿去学堂上学的时候叫来田徒弟,说明利害关系,要求徒弟要么回家要么拒绝他女儿。田徒弟一听师傅的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说:“我父母早逝,自从跟师傅后,师傅待我如自己的孩子。徒弟我万不敢对师妹有非分之想,只是想着师妹也是一失母之人,所以每有同病相怜之感。今师傅既有这样的担忧,我马上卷铺盖走人。”老板听他说完后觉得好端端地把自己这些年培养的徒弟赶走也于心不忍,于是就说:“一年之内如果你能守承诺,就可以继续做我的徒弟,否则卷铺盖走人。”然而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师妹听田师兄心中没有自己就答应嫁给一位军官,接着一家人在亲家的鼓动下变卖了家产准备跟着军官一家搬迁,不料却被骗得身无分文。老板气得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刚刚因为饭庄关门而离开的田徒弟,听说消息后马上回乡借到一些粮食送到师傅家救济。师傅一家感激不已,田徒弟说,如果师傅不嫌弃他是一个穷小子,他愿意娶师妹为妻。这件事在我们村里是几代人津津乐道的。有这样的堂叔传授手艺,全家高兴。

田大师的手艺日渐精进,到二十来岁就可以独立掌勺了,堂叔渐渐地就不接手做酒席的事了。可以说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这一代都是吃着田大师做的酒席长大的。哥哥不愿意跟母亲去吃酒席,所以大凡是去吃酒席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似乎每家的大人吃酒席时都会带上一个孩子,所以大家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每一次吃酒席时是孩子们的一次有意义的聚会。大师的女儿家慧便是聚会的组织者,在等待流水席的过程中,她会带领着大家在院子外的平地上跳皮筋。可是有时候流水席等起来实在太慢,我们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就有人提议:“家慧,你爸在掌勺,你去给我们在灶房要点吃的。”家慧说:“去去去,你想让我挨我爸的骂吗?”又有人起哄:“家慧你干妈不是在帮灶吗?她不舍得骂你,你可以向她跟前要嘛。”家慧一听就火了:“去一边去,谁是我干妈,你要认你去认。”看见家慧气乎乎的样子,其他的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当然也有自己去灶房的人,多半是也有家人在帮灶。我们担子小的眼巴巴地看着从大门里端碗出来的同伴,他们卖弄似的在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碗里的那点酒碟子或者甜米饭或者夹板肉总会让我们的唾液在嘴里打转。我知道我去要点好吃的话,一回家我的母亲会说我没规矩,所以当我口馋时就会寄希望于家慧。家慧一开始也不答应,可是被我这个好朋友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一顿,她就答应了。不过她也有一个条件,如果他爸怪罪就说是我的主意,我满口答应,心想如果被母亲发现我就一口咬定是家慧的主意。

一进门就听见总管正在大声喊:“招呼亲朋,烟装上,茶房看茶。” 家慧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厨房走去。院子里安置了六桌席,因为办的是喜酒,所以一般一席不算凉菜有十个菜,这样的席被称为十全。整个酒席行进的过程包括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上的主要是凉菜;第二阶段上的是现炒的菜,因为一个一个的上叫做行菜;第三阶段上的是蒸菜,因为要一起上齐了就叫座菜。我们瞄了一眼酒桌,已经在上行菜了,马上就要到第三阶段了。我用胳膊肘推了推家慧,低声说“快点,要不然赶不上下一轮酒席了。”

大师没在厨房,厨房灶小锅小,在院中墙角的地方砌了一台新灶,灶上安放着两口大锅,一口锅上放着蒸笼在蒸菜,那炉膛的火红通通的;另一口锅是大师炒菜用的,他正在炒糖醋里脊。我和家慧站在大灶不远处,看大师把里脊胚子放进锅中的芡汁中,不断用铲子翻搅,里脊胚子黄亮黄亮的,我知道吃起来一定外酥内嫩,如果还觉得不够酸的话再蘸点醋,酸酸糖糖,我不觉已经开始咽唾沫了。大师炒好后盛好六碟子,挥挥手,掌盘的人就送到席间去。我们凑上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锅里剩下的半铲子。大师看见了,就把半铲子盛到一个碗里,说:“你们两个赶紧吃吧,别让别的孩子看见。”我和家慧狼吞虎咽般吃起来,一人没吃几口碗底已经空了。再看大师时,他开始炒下一道菜,家慧的干妈把切好的洋葱与甜椒递过来,油锅里的油烟升起来,大师把菜倒进去,锅里一下子升起火焰。大师手握锅柄,用力向上甩,菜在空中被翻过,又稳稳地落入铁锅中。我们又咽了咽唾沫,但这次大师不会再把多余的菜给我们了,因为还有其他孩子又走过来了。

新一轮酒席快开始了,我和家慧在台阶边上站着等,我说:“家慧你干妈的菜切得真好。”家慧说:“她不是我干妈,只不过我弟弟刚生下时爱哭,就认了一个干妈,她是我弟弟的干妈。”“你弟弟的还不是你的吗?”我纠正道。“我才不要那样的干妈呢。”家慧怒冲冲地说。“好好好,不说了,你这人真小气。”每次一看见她不愿意,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那个时候家慧的母亲身体不好,平时她父亲农活忙时,她就做饭,我也就跟上她学着做饭。因为在我家总是祖母在做饭,她怕我做饭做不好浪费粮食。我怕得罪了家慧就没有机会学做饭了,所以有时候她不爱听的话,我也就迁就她不再多说。

我们一边数着端上酒桌的菜,一边聊着天。家慧说:“改天去我家玩吧,我学会做韭菜饼子了,你来我教你做。”“可是你妈不愿意怎么办?”我有些担心。“没事,我妈每天都会带着我弟去串门,她才不管我呢。”她一脸自信。我记得上一次去她家玩时,她正在做花卷。与别人不同,她在花卷里卷的是辣椒面。等到花卷蒸出来后,每一个都红通通的。她又在灶膛里用热灰埋上几个绿辣椒烧了一会,然后拿出来擦干净剁成小丁,撒上盐浇上醋,夹在花卷里吃。我一吃到嘴里,立刻吸舌头,揪耳朵,找水喝。想想当时的辣,我连连摆手说:“还是算了吧,你做的饭太辣了。” “韭菜盒子怎么会辣呢,哦对了,我家后院种的西红柿快红了。”我知道自从姑姑考上师范毕业后,母亲对我要求更严格了,她们姑嫂二人联合给我订学习计划,说什么农村的教学质量差,现在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再不抓紧,一中肯定考不上,将来上不好学嫁到山里,天天吃洋芋。“好吧,可是。”我有些犹豫不决。“你这样,将来就是个小媳妇样。”家慧说话口无遮拦,虽然她比我大两岁,但这样说,我一下子害羞了,伸手去堵她的嘴,“好好,去去去。”这时总管高声喊道:“撤席,安席,招呼亲朋入席,娃娃等下一轮。”

正午没有风

村里出现这样的事情,又加上是邻居,我的父亲母亲回家休息了一会,就又去大师家了。不过准确地说应该去家俊家帮忙了,我待在家里想给家慧打个电话,她的号码我是有的,但我不敢贸然行动,因为她的婚姻以及她的孩子,对她来说是不能有一点闪失的,毕竟她的第一段情感经历对她造成的伤痛,只能通过这一段来疗治。作为家慧曾经闺蜜的我,必须谨言慎行。万一她一听说她父亲的事受到刺激,大人以及肚里的小孩都会有危险。原想乘着国庆假期帮父母摘苹果,看来不能如愿,我翻了一会手机,百无聊赖,决心出门走走。

我锁好大门,准备先把钥匙交给母亲,万一她过一会回家进不了门。我家在巷子口,家俊家在巷子尾,中间隔着四五户邻居。邻居家的围墙外宽阔的地方都种着洋槐树,以前家家养牲口,天气好的下午,家家的牲口都会拴在洋槐树上放风。我有时候去找家慧玩,不敢过去,就怕牲口踢我。如果恰巧家慧的太太也就是她的曾祖母在门外,她就会拿着拐棍吓唬牲口,我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现在没有人养牲口,老洋槐树也被砍了,我带着怀旧 的情绪往前走。一路上没有遇到孩子,要不然我让个小孩把钥匙带进去,母亲的电话落在家里了,父亲的电话打不通。看来我要到院子里去。

我在院外等了一会,看有没有进去的人帮我把钥匙带给母亲,可是一直没有人出来。现在家家条件都好了,小孩子很少跟着大人蹭吃酒席,找个小孩带话都不行。我参加工作五年了,还没有结婚,在村里还可以算做一个孩子,一般情况遇到村里有白事,都不会叫我帮忙。这个点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走进去有些尴尬。大约在初中毕业前,我是家慧家的常客,换句话说,家慧也是我家的常客。后来家慧初中一毕业就去打工,我则继续读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期间过年时也会同她玩,但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而她则是一个勇闯社会的大人。我们在一起时,最多就是回忆我们逝去的童年少年时代。

这时传来三轮车的声音,我躲在墙根下,一看是置办酒席的人来了。车上码满蔬菜酒肉,他们一边卸东西一边同我打招呼。我看地上放着的大包小包,就提起一包准备帮忙。他们说:“你没劲,快进去叫帮忙的人。”我继续往前走,回头说了一声“不重。”从大门里走出几个人,有人说:“我说嘛 ,肯定是采买的人先来,拉桌凳的人后面回来。”我知道自从田大师不做酒席后,他就把家里出租用的桌凳、碗碟、茶杯之类全部转让了。那个时候他妻子的病刚刚被确诊,他对村里的人说,要好好陪伴妻子走完人生 的最后一程。村里的女人们听了都说,大师是个好人。

院子里的人都在忙碌,我问了一位阿姨把菜放哪,她说库房就是东房耳房子。耳房子是我熟悉的,因为那就是家慧的卧室。我提了两回菜,还是没见母亲,问了一位阿姨才知道母亲到另一位邻居家去剪孝衣了,父亲在北房正屋。去世的人都会停放在正屋,我走过去。正对着门的地方放着垫子,是祭拜的人用的。垫子后方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祭品及香蜡烧纸。再后面就停放着过世的田大师。整个北房的地上放满草垫子供守灵的人坐。我探了一下头,没有多看。父亲看见了我,他走出来,我把钥匙交给了他。

昨天下了一场雨,今早天气转晴,中午的太阳有些灼热,周围没有一丝风。院子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我看见家俊在一个墙角蹲着吃饭。我想应该走过去跟他说点安慰的话,这时我发现一个人走近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干妈,我退出院子。

闲话

那天放学后,家慧说:“走,去我家。”我背起书包二话没说跟着她向她家走去。我怕经过我家门口时被我母亲发现,就和她绕了一大圈从她家墙后的窄巷子前往。她打开门,我说:“你家怎么就你一个?”她说:“我妈带着弟弟去串门,我爸去果园干活。”她的弟弟比她小六岁,还没上学。我虽然有时也看母亲做韭菜饼,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做,家慧就开始给我讲解:“首先你要和面,一定要用烫水,否则面太硬;接着在醒面的时候,你要把洗好的韭菜切小,撒上五香粉盐再加点油;最后就是烙饼的环节 。”我一听,觉得还是不得其法,就嘟囔一句:“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爸是大厨师,你有遗传基因,一学就会。”“什么大厨师,在村里做酒席吃力不讨好,我妈已经发话了不让我爸做酒席了,她让我爸好好种果树,种果树有前途。”我一听的话就笑起来:“你一个小孩家家的,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好的不跟你说了,把刀子给我,我去你家后院割韭菜。”

家慧家的后院有一棵枣树,树上的枣子已经有指头蛋大了,我摘一个低处的,用衣服擦了擦,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感觉没有什么味道,就一口吐到地上。在枣树底下种着几畦韭菜。我看到有的韭菜叶面宽,有的叶面窄。我蹲下身子,专门挑叶面宽的韭菜割,不一会就割了一大把。我一闻手上满是韭菜味。家慧这时也来到了后院,她一看韭菜地上参差不齐乱七八糟的样子就喊起来:“啊呀,你真是个千金小姐,你这样割韭菜,头道二道怎么分得清。”我一愣,对她说:“下次你家割韭菜再叫我,我知道。”

我们一起回到厨房,家慧已经把面团分成一个个剂子。洗完韭菜,我要切,家慧说:“还是我来吧,一看你就笨手笨脚的。”我一听生气地说:“对,就你切的好,你的刀工和你干妈一样好。”在我的心目中,全村切酒碟子用的胡萝卜丝就数家慧的干妈切得最好,所以我实话实说。家慧一听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又生气了。我乘机问:“你不愿意我说你干妈,那你总得给我一个原因吧!你不能每次都对我发脾气,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家慧看了看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笑话我,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听她这么严肃地说,就连忙说:“一定,一定。”

“有一次我同我妈去我姨家。她们两个大人在房间里聊天,我们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后来我口渴了就去房间里找水喝。我听见我妈在哭,所以没进门。原来我妈说村里的人都说,我爸同我干妈好,他们俩还一起钻玉米地。”末了她还补充了一句:“你说,她坏不坏?”对家慧说的话,我虽然不太懂,但看她生气的样子,我也就附和着说:“确实坏。”

可是在我的心里,家慧的干妈人长得漂亮,做一手好菜,最重要的是她每次见了我都要夸我几句,所以她一点都不像坏人。过了一会,家慧烙熟了一个饼子,我拿起一块同她一起吃,她先前生气的神色也看不见了。我就说:“家慧,其实咱们村的那些女人最爱说别人的闲话,你也别听她们嚼舌根。”家慧见我没站在她的一边,就愤怒地说:“你不知道,我们班就有人说我和那女人的女儿长得像。”我一听就笑起来:“怎么会呢?你是双眼皮,她是单眼皮,没准是你这个女班长管人太厉害,别人故意气你才那样说的。”

家慧不再说话,把最后一个生韭菜饼放进锅里。我抓了一把麦草放进灶膛,麦草没烧着,冒着黑烟。我凑近使劲吹,烟一下子卷出来扑进眼睛里。我捂着眼睛,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家慧看到了,噗嗤一下笑了。她的笑声刚停,我母亲叫我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我抓起书包就要跑,家慧拿过几块韭菜饼让我带上,“吃不了兜着走吗?”她说:“你就会说文词。”

母亲走得很快,我紧跟在她的后面。一走进家门,没等母亲开口,我先说了:“妈,是家慧叫我去她家的,她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母亲看我推卸责任就说:“那你说说是什么事?” “我不能说,是家慧干妈的事。”母亲说:“你们小孩子在一起不学好,大人的事是你们议论的吗?”那天也怪我多嘴,我又问了一句:“村里女人议论的那事是不是真的?”母亲扬起手,“还不快点去写作业,一个小孩子怎么尽是闲话。”

到底闲话是真是假,我始终不知道答案,但是以后每次遇到家慧的干妈,我都躲着她。

佳美果园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家慧的父亲田大师就不怎么给别人做酒席了,大多数情况他只是出租桌凳之类。关于田大师酒席做的少的原因,有人说是他妻子反对,有人说是因为年轻的刘大师。刘大师在四川当的兵,他做饭喜欢用酱,喜欢辣味。两人一起做酒席时,常常意见不统一。刘大师嫌田大师的做法太旧,菜品没有新花样。而田大师则说刘大师是个毛孩子,没经验,光会瞎咧咧,做的酒席中看不中吃,味道太重,村里的老人小孩吃不了。有一次两人在做酒席时就吵起来了,田大师摔了碟子,主家很尴尬,两位厨师都是请来的,得罪哪一个都不好,所以主家就端了酒请刘大师谅解田大师。没想到,反而激怒了田大师,他当场取下围裙不干了。这之后,如果有酒席的话,有的人请田大师,有的人请刘大师,两个人不再合作。

我在家慧面前感叹:“以后就很难吃到你父亲做的酒席了。”家慧说:“那有啥难的,只要我家做了好吃的,我就来叫你。”虽然家慧大方热情,但是一上初中,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再到别人家蹭吃的,是很难为情的事,再加上家慧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每次家慧叫我的时候,我都推辞。家慧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吃药打针是家常便饭,田大师请教村里的赤脚医生学会了打针,他说这样给妻子打针方便些。家慧在我跟前夸她的父亲:“你不知道,如果我父亲的家庭条件好的话,他一定是个知识分子。”我也相信她的话,因为田大师爱下象棋,农闲的时候,往往看见他在村口的洋槐树下跟别人对弈。一个懂棋艺的人总会给人留下智者的印象。我对家慧说:“你说的对,不要说其它,就说你爸给你和你弟起的的名字,一听就有文化,有知识,咱们村小孩的名字不是芳啊花啊就是军啊。”家慧一听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会说话了,早熟桃成熟了,星期天带你去我家果园吃桃子。”

家慧家的果园在半坡上。一走进果园就看见在庵房的墙上写着:佳美果园。我一猜就知道是家慧的杰作。果园里主要种着桃树,还有少部分的杏树和李树。家慧在前面走,她指着一棵桃树对我说:“你看这种桃多好看,它的果形是心形,果子的颜色白里透红,粉白粉白的,你知道它的名字吗?”我摇了摇头。她说:“梅香。”我摘下一个,剥掉皮,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我不禁感叹:“你家的桃子真好吃。”家慧说:“行行出状元,你看我爸能不能成为种果树大师。”我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大师,夸人大师。”家慧接着说:“对,我准备初中一毕业就去餐馆打工,将来成为一个女大师。”“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上高中吗?”我反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果园。我第二次去的时间是在我高考结束后。有一天中午吃过饭母亲神秘兮兮地出了门。我刚估完分数,成绩很不理想,躺在床上难过。窗外椿树上的的知了叫个不停,椿树之上的天空布满乌云。都说六月的天是小孩脸,一天十八变,早晨晴朗的天一下子就变了,不一会儿电闪雷鸣。我一看要下暴雨了,心想母亲要淋雨,就拿了雨伞出门去找。在村口看见母亲正往家里赶,我问她去哪了,她丢了一句回家,再什么也没说。我更好奇了。

一进家门母亲就把我叫到她的卧室,她郑重地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以后做任何事都要想一想后果,如果是你能承担的,你就去做;如果是你不能承担的,你就别去做。”我觉得母亲的话笼统而不具体,就让她说具体点。她说她本来不准备告诉我这件事,不过告诉我可以让我更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去看家慧了,因为家慧刚生了一个小女婴。我一听就呆住了,“不可能,家慧还那么小,她只比我大两岁,怎么可能?”母亲说:“是事实,两个都还是孩子,男孩眼看着家慧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有办法,躲起来了。”我追问了一句:“家里人是怎么知道的?”母亲说:“说来也巧,那天我去县里正好遇到她就给她妈捎了话。唉!月份大了,是一个生命,这不刚在私人医院生下来才接回来。”“现在在哪?”我接着问。“在她家的果园的庵房里,通知男方的家长了,可是他们撒手不管,大人没办法,想把小女婴送人。”母亲说完后又加了一句:“你抽空去看看她吧!”

从小到大,我从没见家慧哭过。可那天我一走进佳美果园的庵房,她就哭。我看着躺在她身边的小婴儿,眼睛一会闭着,一会在睁着,睁着的时候好像在看人,小手紧紧地握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生命,一出生就要被别人领养。我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安慰“一切都会过去的。”

黄昏

田大师的下葬时间是下午一点钟。按照民俗,灵柩经过的地方都要烧一堆火。以前都要烧麦草,现在都不种麦子了,母亲早晨出门的时候吩咐我去地边拔一些干蒿草。我拔完蒿草回家还没有吃午饭,就听见起丧的炮声已经响起。我赶忙把柴火放在大门口,邻居家也有人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四五家邻居都点着柴火。柴火不能烧的太旺,不能一下烧成灰烬,要一直有烟火直到灵柩远去。我在火上压了些湿柴火。这时村里的青壮年男子抬着灵柩走过来,后面跟着孝子。家俊的身旁跟着他的姑姑和叔叔以及家族亲眷成员。整个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周围的人都默默地看着。

送葬的队伍走出村口后,准备酒席的人忙碌起来。主厨是刘大师,虽然这些年他与田大师有分歧,但是这次他没推辞。帮忙的人也各就各位,认真负责。第一轮酒席开始了,总管在院子里喊起来,“外村亲朋入席。”他的声音真大,我在巷道里就能听到。这几天的哭声也会传到巷子里。头天晚上接灵的时候,大师的两个妹妹哭了好久,邻居们听到了都出门劝,劝住了这个那个又哭起来,最后几个邻居搀扶她们的胳膊这才送回家。

母亲前两天忙着裁剪孝服,村里会缝纫的女人都有任务,等给孝子们披麻戴孝时,她们都完成了任务。送葬的人还没回来,这些妇女被安排坐席。母亲吃完酒席后就回家了,她说到最后一轮席时,就轮到洗碗端盘子的人了。她问我去不去,我摇了摇头,突然想起那天看见家俊干妈的事,就问母亲。母亲说家俊的干妈一直在帮忙,母亲还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家俊的干妈做到了。母亲去帮忙了,我坐在院子中,远处山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黄昏即将到来。我听见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写着:家慧。

《张秀峰|田大师和他的女儿.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点击下载文档

文档为doc格式

本文来源:https://www.rhlawyer.com/meiwen/2476891.html

主题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