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枚 | 水流云在

梦回今朝日期:短篇散文阅读:10132

文/亦枚

获悉舅父去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对久被病魔纠缠的舅父来说,或是一种解脱,而这一向我的心境,却如同下河民歌里的一句唱词:“我站在高山上望船沉”,眼见着他这条生命之船往下沉,往下沉,却怎么也够不着,万般无奈。

去世一个月前,他才刚刚勉强过了70岁,还专门举行了热闹的生日宴。那天,看得出舅舅是强撑着病体的,在外地的外甥、外甥女婿等大大小小的晚辈都特地赶回来了,一个都不缺,大家都纷纷去给他敬酒。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平素寡言的他执意起身发表讲话:“我很感动,感动于大家的这份亲情 友情,难得大家都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很满足。”不知为何,从舅舅说话的口气里,我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味。在这之前,他经历了接连两次切除肿瘤的大手术,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一向不喜欢热闹的他再三叮嘱要给他做70岁生日,一定要把亲朋好友、老同学都请来,好好热闹一下。家里人一直跟他隐瞒病情,他也从来不查问,大家都以为他并不知情,但听他说话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舅舅只是佯作不知,不想彼此增加心理负担而已。生日过后,舅舅病况愈趋不妙,去世前十多天我到医院去探望他,他已经形销骨立,勉力跟我说了两句话,就在床上昏昏沉沉入睡了,让人觉着大去之期恐不远矣。

我跟舅舅相处的机会并不多,母亲和舅舅长期不在一处。母亲兄妹四个,两个姐姐,一个兄弟,所以舅舅对于我来说,是唯一的。当年,外祖父是个头脑活络会经营的人,家里开了个小布厂,还养了几个工人,外祖父拼命赚钱养一大家子,还要供最小的两个子女,我的母亲和舅舅读书。生活 固是不易,拮据之时,甚至变卖家当也一定要送他们两个上学。谁知道,偏生姐弟两个幸运地遇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1964年,先是母亲高中毕业后插队到北乡里华公社,紧接着又是舅舅初中毕业后,1966年,以更小的年纪插队到更远的高邮沙堰公社去了。在那样一场疾风骤雨的大潮中,母亲和舅舅就如同一茎草芥,哪里能够主宰自己的去留沉浮呢!可叹我的外婆没有等到一双儿女回城,60岁就早早抱憾离世了。一家人聚少离多,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舅舅是难得一见的,只有暑假和春节他带着孩子回城来看外祖父,我们才会遇到。

对舅舅最初也是印象最深的却是儿时的一件事,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我和他单独走过一段长长的路。舅舅已经被推荐到高邮师范上学毕业了,在村小学做了老师,那年寒假,快过年了,他回来请外祖父和姐姐们去高邮吃喜酒,他要成家了,新娘子是当地的赤脚医生。因为离正日子还有几天,家里都忙,几个姐姐商量着过两天再带上外祖父一起去,让舅舅先回高邮张罗,只有我是个闲人,母亲让舅舅先把我带走。我乐得开心 ,这下自由自在了。高邮是水乡,那时候的交通很不方便,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坐挂桨船去。一早上船,不知道坐了多久,以至于我的新鲜快活劲儿都等得没有了。到了午后,终于弃舟登岸,以为很快就到了,谁知上了岸,还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那条路是沿着河坎子的一条比较阔但并不平整的土路,一边是庄稼,一边是沿河栽的高高的白杨树,腊月里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我穿着奶奶做的布棉鞋,那么厚的鞋底走在路上都觉得硌得慌。长长的路一眼望不到头,路上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旷野的风凛冽得很,高高的白杨树叶子已所剩不多,但还是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河很长,路也很长,好像总也没个尽头。一路上,舅舅怕我乏了,一边走一边跟我讲故事 。可是,故事讲完了,还没有到。我实在跑不动了,耍起赖来,蹲在地上,不走了。舅舅蹲下身来,哄我,我不理他,他没辙,只得答应背我走,前提是,我要唱首歌给他听。我想了半天,不知道唱什么好,看到旁边的大河,突然想起母亲在学校跟学生排练的歌,“舅舅,就唱洪湖水浪打浪!”一言为定,我唱起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舅舅哈哈笑起来,“嗯,唱得好,再唱得大声点!”舅舅虽然清瘦,但臂膀很有力,一下子就把我背在身后,我们重新出发,空旷的大路上、高高的白杨树梢飘荡着我的歌声。冬天的衣服穿得鼓鼓的,一会儿就往下滑,舅舅背我想必也是吃力的,“呼哧呼哧”,哈出一阵阵热气来,氤氲在眼前。后来,舅舅索性把我骑在他肩膀上了,一路唱着,一路笑着,家很快到了。第二天,开始下大雪了,雪很大,船不得不停航,外祖父和姨母母亲他们都去不了高邮,我这个小不点儿,成了沈家参加舅舅婚礼的唯一代表。

1978年底大批知青回城,我和小弟随母亲回到泰州,舅舅却没有,政策对知青家属是农村户口的“半家户”没有完全放开,其时舅舅已经度过了最艰辛的日子,成家后,有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当然,漫长的知青生涯,个中滋味,恐怕只有舅舅自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我看来,苦也好,乐也罢,他都已经深深融入那里的乡村生活了。后来政策松动后,他还是有机会回城的,母亲多次劝他回城,为了老父亲 ,为了两个孩子的成长。只是,曾经精明能干的外祖父这时已经自顾不暇,再难荫庇照拂自己的儿女。外婆过世,他变成一个人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小布厂也被公私合营,他的全部家当只剩下一间十来个平方的“蜗居”,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回城,都面临着上无片瓦、下午立锥容身之地的窘境。舅舅终于没有回,之后他把两个孩子都送回泰州读书,但他却一直在村小学教书,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在学校副校长的任上退休。

舅舅退休后这才和舅母一起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泰州,和孩子们团聚一起,但外祖父早已不在了。本想过几天安逸日子,却没想到查出了直肠癌,幸亏是早期,做了手术,闯过了一关,太太平平地又过了七八年,我们提心吊胆的心都放下来了,以为没事了。没曾想,去年疾病又来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舅舅虽然扎根农村这么多年,但终究不像个地道的农民,身上还留存着不少书生气。他言语不多,做事慢条斯理。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课教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我看过他写回来的家信,一手行草大气洒脱,曾是我和表哥临摹的样板。舅舅回城后很快融入了城市生活,和我父亲一起到老年大学学吹葫芦丝,我爸妈70岁生日宴上,舅舅认乎其真地说,要给小姐姐献歌一曲,姊舅两个一人一个葫芦丝联袂出演,来了个老男生二人组合吹!大家笑成一团,都夸吹得好,两个老男生摇头晃脑,吹得更得劲儿了,小辈们纷纷摄像拍照,场面火爆,简直像追星一样。四年前的场景还是那样清晰鲜活,而如今,舅舅已经离开我们快半年了。

时光如流水,潺潺复潺潺,那些美好的人与事如同投影在波心上的云彩,水流走了,云还在。

冬至将至,谨以此小文怀念舅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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