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岩松:在妈妈生命的最后日子里

树心,小犯贱日期:感恩美文阅读:3144

文/王岩松

2013年4月3日,就是妈妈故去的第三个周年了。在妈妈离开我的这近三年的时光里,我仿佛感觉不到妈妈已经离开了我的这个现实,我仍觉的妈妈还活着,仍然还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冀西山间盆地的家乡生活 着,仍然每天进出于家门,坐在巷口的那块大黑石头上或坐在巷口张银叔的小卖部里靠着窗玻璃一侧的床上和人们谈笑着告诉着……

可看着家中摆放着的妈妈的照片,现实却又很残酷的提醒着我,那个爱我关心我的妈已经没了

……每念及此,不听话的泪水总会汹涌而出。

我感觉不到妈的离开,是因为我很早就离开了妈。

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每时每秒每月每年都是我一人在过。一年了,回家去看看爸妈,过几天又走,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这样的好处,是面对妈的离开,没有大姐那种天塌地陷日月失色的空荡和剧痛。

这样的坏处,却是面对妈的离开,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后悔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人子却未尽子孝,没能端汤饭百金奉身前,让妈过几天自己认为比较理想的日子。

这里面,浸泡着太浓太浓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和悔恨。这种感觉,就象干涸极了的土地被一股细小的水流一点一点慢慢的洇湿渗透蔓延着,日久愈深的一点一滴都能浸透到自己骨头里去的滋味……这样的感觉日夜堆积反复冲撞周而复始的在我心里积淀着,在这近三年的日子里,很有规律的,几乎每次都是最多间隔一月左右,我准会在夜里梦见妈妈,梦中的场景每次不同,梦中的内容却几乎像用复印机复印了一样的雷同,那就是妈妈准备离我们而去的那个弥留之际……

各种各样的离开方式,但没一种与现实相符……

妻说,这是我的内心深处引起的心理反应,是我对妈走的方式无法接受的一种沉淀反应……的确如此,谁会相信经常闹病的妈妈会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骤然而去?谁会相信和孩子们度过了几十年岁月的妈妈的生命会突然地戛然而止?从小到大,我只想着我的生命中一直会有妈妈陪着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分开,更没想到过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一下子呈现在我面前……

我除了手足无措就是一片空白……

我懵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听的一个什么专家的一医学讲座,说是人只要过了六十,如果身体还没有什么大病出现,那这一生便基本不会有了。即便生病,也无非是一些老年性的慢性常见病,好好注意,是没什么大碍的。

到2008年,妈妈已经68了,以前有的高血压脂肪肝这几年也都调理的好了很多。2008年,妈知道我买了房子还执意要来看看。我担心着妈的身体,在电话里安顿了小妹很久,坐什么车在哪下到了等我去接,只怕妈累着。可天刚蒙蒙亮,我还没出家门,妈便_一头走了进来。妈精神饱满脸色也不错,说车到早了就自己来了。我一问,还是坐硬板来的。09年夏,女儿小升初结束,我带她到北京去玩顺路领她回了一趟老家。返包从家走时,妈穿了件黑底白碎花半袖,领着大姐的小女儿柏涵一直送我们到了村口的公路边,在等车的间隙和我说着家常话,还指着女儿对我说咱甜再回来就成大闺女了。那时,妈的精神很好神态安祥自然 。及至到了09年底,老家的三爷去世,我赶回参加葬礼再看妈时,却发现妈的脸色发暗,呈一种灰黑的颜色。我想着那个狗屁专家的话,只以为妈平日里老是一直吃着村里医生开的中药,是不是日久中毒了?是药三分毒,老是吃着,是不是体内的毒素积累多了?我安顿妈妈别再吃村里医生的中药了,到县医院系统的看一看,好好调调排排毒吧。妈惦记着又要花钱不肯去,而我当时新去了一单位,工资很低,加之又处理了些其它的家事,手里经济很是拮据。记得这次回家,帮着爸妈大姐连同我的给三爷的葬礼交了礼钱后,又给家中买了一些过年用的东西,除了回包头的路费外,手里就剩下400元钱了。我拿出3oo给了妈,剩下的100给了爸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我想着妈的病反正都是老毛病了,加之妈又不肯去医院,心想等过了这段,手里有点钱再好好陪妈去医院吧。

这个春节,因了三爷的事,我破天荒的得以和爸妈在老家过了一个年。

我记得自从我离开家后,我已经好多年没和爸妈在一起过年了。看到家中也没准备什么年货,我在腊月29那天,在游览了玉泉寺后专程去县城买了些菜呀肉呀的东西,虽不太多但总也得炒几个莱全家人吃个饭吧。走到西街,想着从小就记得妈妈爱在冬天吃葡萄,自己走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怎么给妈买,就买了一些葡萄和柿子。夜里听着妈吃葡萄的声音,禁不住心生惭愧,心中暗想着等年后天暖了手里有了钱回家带妈看病时,一定要给妈再多买些葡萄。事后大姐和我聊起,还特意说了这事。妈说我买的那点葡萄真香,从来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葡萄。看妈吃的香,大姐又去买来时,妈却不吃了,并且一直到离我们,妈再也没吃一口。我知道,妈最爱吃的就是葡萄了。听着大姐的话,我心里猛的一酸,难受极了……

这一年,几件我在无意中做的事,在我为妈的离开而悲痛悔恨的同时,有时也会有一点点的欣慰。

因为三爷的去世,让我意外的陪着妈过了她最后的一个年。

因为妈病的突然,也让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妈的生命,也因为在这挽救的过程中,二十年不在妈身边的我有了弥足宝贵的七天时间得以在妈身边,尽自己为人子的最大本份和孝道。陪妈治疗,陪妈聊天,为妈做任何对妈好的事,直到妈生命的最后一刻。此后的为妈守候装棺开眼入葬,我一一做到最后。所有的这些于我而言都是悲伤而又欣慰的,悲伤于妈妈的离开,欣慰于我陪妈妈到最终,作为妈妈唯一的儿子,我尽了我的全部。

2009年的这个大年,过的我五味杂陈,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爸的苍老妈的病容我的无奈,我心生了诸多的感慨和酸楚。初三匆匆返包,但心里一直想着妈的这件事。不踏实,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初五还是初六,反正是我回来没几天,就在一天夜里梦到了妈妈没有了。我急得哭天喊地悲痛不已竟从梦中哭醒过来。一看表,才夜里两点多。我无法再睡,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我跑到卫生间,无法抑制的捂着脸痛哭了一场。我的心很不安,给在北京的小妹发了一条短信 ,要求她尽快回家,务必和妈去一趟医院做一下检查。第三天,小妹告诉我回家了检查了没事,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但内心深处,仍感觉有一种异样,说不出的那么一种感觉。

就这么忐忑着一个正月就过去了。

想着这次回家行程匆忙经济紧张,没给妈留几个钱,看到爸的毛裤也太薄,我又出去给爸买了条棉裤,写了封信,又在信中夹了100元钱一并寄了回去,我心想,再等等,等手中钱再多点,一定得回去帮妈妈好好查查。

3月22日,大姐的大女儿梁雪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告诉我,寄去的棉裤和钱妈收到了,让我放心。两天后的24日,爸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妈病了,看样子比往常历害,想让妈去城里的医院看看,让我往回寄点钱。听着爸的声音,年后的那个感觉又冒了出来。我急忙去银行汇完钱后打去了电话,再三安顿大姐和姐夫,请他们一定陪妈好好查查。

25日妈折腾了一上午,直到中午一点才住进了医院。我一夭心神不宁,不停的给大姐打电话询问检查结果。姐说医生诊断是肺积水正在输液。我想了想却想不通。肺积水咋还输液呀?再给大姐打电话,要她好好观察,不行就赶快转院,我对医生的判断有疑惑。

28日大姐打来电话,还没说话先告诉我别害怕。我一听就知道情况不好,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大姐告诉我,妈的病查出来了,是肺癌……我听着电话那头大姐的声音,一下就傻了……

那天我休息,接完大姐电话我就出来了。我在我家附近的东河边六神无主的转来转去,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我一边无目标的转着一边抑制不住的大滴大滴流着泪,心乱如麻惶惶不安……天近黄昏,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又打通了大姐的电话,想问问妈的详细情况。刚打通一听到那头大姐的声音,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哇得一声便哭出了声音……大姐也哭了起来,在电话中说是不是县里的医生误诊了,要不去趟北京,看看有没有办法,即便真的治不了,咱们也算尽了力,心里也少了份后悔……

30日,我给家中又汇了一笔钱,拿着所有能筹到的钱,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坐卧不安,不停的在车厢走来走去。累了就坐一下,但片刻不到又得站起。心里急啊!尽管眼皮困的直打架,可就是无法合眼。挺不住了,就用脑门贴在车厢接口处的玻璃上,让冰冷的玻璃冷却一下。我注视着车外飞速向后急退的树木田野,心里想着妈妈的状况……分开一月多了,妈妈变成什么模样了?这时候,北京、妈妈,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紧紧的吸引着我,吸引着二姐、小妹,吸引大家像亟待归巢的燕子,疾风烈火的分别从各自的地方向北京,向妈妈汇集着……

这一夜,是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

这一夜,又有多少人是经过多少次的辗转,才能沉沉的睡去啊……

2010年3月30日夜2时,大姐小妹陪妈妈由县城的医院往北京赶。我从包头往北京赶。二姐从工作的延庆往北京赶。家中爸爸的心,不用说,也随着拉着妈的车轮,早赶到了北京……

上午10时,我几经辗转来到了二姐提前联系好的北京朝阳医院。在二姐的带路下,我见到了分别刚一个月的妈妈。妈妈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穿着一条宽松的已经褪了色的绿毛裤,脚上穿着家中的那双毛拖鞋,上身还是那件此后在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豆绿色秋衣,头发花白,短短的,但显然是剪过了……脸色没了年前的灰黑而成了一种黄白的颜色,神情很疲惫,样子也很憔悴。妈妈看看我,笑了一下,但很勉强。看得出,妈内心有些不自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用说,一生刚强只知道倾尽全力去帮人的妈看到因为自己的生病而使我们忙乱,便想到又给我们添乱了。想到孩子们都不富裕,这下住了院,还来了北京,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妈心里不安了……

进医院时,我还想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千万不能让妈看出我的心情 来。本来还想着跟妈开个玩笑,但看着眼前憔悴的妈妈,再想想她不知是什么结果的病情,我的心猛的像是-被人用手使劲扯了一下的难爱。我也和妈笑了笑,便借着整理东西低下了头,这时候,眼角已经有泪急速的涌了出来……

二姐的工作很到位。妈住的是一个有很宽大的皮沙发、能洗浴的卫生间、有电视有冰箱的独立的单人病房。在住院部的8层,从宽大的窗户向外望去,北京城的高楼大厦,路上的车水马龙,尤其是晚上,那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一片片从无数窗口向外斜射的灯光,连着天上闪烁的星星,真是美极了。这在人潮如海看病像赶集,往往为了一张病床要等几个月的北京医院,真的是很不容易啊!

住进病房的第二天,负责给妈妈治疗的苗劲柏医生就约我谈了话。他告诉我,妈妈是肺癌晚四期,已经丧失了任何可以治疗的机会。对于他们医院来说,没有任何的治疗手段,要我早做打算。

第三天,苗医生的导师,他们医院的学科主任李教授进行病房例查时,苗医生就妈的病情特意向李教授进行了汇报、分析,并经李教授进一步检查,与他的诊断无异。

我躲着妈妈在医院外租住的旅馆房间和大姐小妹就苗医生对妈的病情分析和诊断做了说明,看看大家的意见,下一步怎么走。

狭小的房间,昏暗的灯光,沉闷的气氛,压抑的话题。我和大姐几次都无法压抑悲怆的情绪,话语欲说又断,哽咽难言,伤心的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

在未决定去留之际,妈还按照医院的安排,有时去做几个检查。每次我都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同去。在医院宽大的走廊里,妈妈坐在轮椅上,腿上披着妈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深紫色呢子大衣。妈花白的头发在行走间被风微微吹起,面容慈爱祥和。我推着妈慢慢的走着,边走边看着轮椅上的妈妈,内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妈妈刚强了一辈子,只知道倾心帮人从来也不愿在人前示弱。像这种由子女围在身边,穿穿衣服整理一下头发的亲昵之举,妈从来都不让我们做。此时此刻,许是感受到了身体的虚弱,也许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更需要亲情 的关怀,妈不光接受了我这在她健康时不可能接受的婆婆妈妈的举动,而且还感觉的到妈妈似乎还很享受我的这些举动。一种幸福 的别人没有而唯我独享的满足,在妈妈的脸上温暖的洋溢着……在那几天陪着妈妈做检查的路上,我和妈妈都在尽情的享受着这种美好的感觉……医院宽大的走廊,窗外温暖和煦的阳光,被自己唯一的儿子轻轻推着去做检查的妈妈,少小离家而终于有机会能为妈妈做点事情的我。这个画面是多么的温馨,多么的幸福,多么的让人留恋呀……我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转,时间永久的在此定格……

在整个的检查过程中,妈妈完美的展现了她的坚强毅力,努力的配合着医生的工作。尽管身体已极度虚弱,妈还在努力的认真的不要我帮忙的配合着检查。记得在做一个肺功能测试时,僵化的检查医生坚决不让我留在她身边帮她。所有的站立、起卧都要求妈自己做。我在门外透过门缝焦急的关注着妈的一举一动。检查结束,妈大口喘着气,用了很大的力气对我说医生表扬她了,说她真棒!我用手理着妈湿漉漉略显蓬乱的头发,心一酸,眼前便模糊了……在病魔面前,妈表现出了超强的毅力和坚韧!妈费尽全身之力努力配合,渴望早点治愈出院。那种对生活对亲人的留恋和不舍常常会在妈脸上展露着。我们都没敢告诉妈妈的病情,但每每看着妈妈的各种努力,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就会瞬间袭遍我全身……往往这时,我就会走出病房找一个僻静所在,使劲的捂住脸拼命的控制着,无声的任凭泪水汹涌而出。这时候,我才知道,人在生死之间是何等的脆弱……看着我慈爱的妈妈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憔悴着,我除了眼睁睁的四目相对没有一点办法。那种撕心裂肺、那种悲痛欲绝、那种无奈无助、那种不甘而又无力可使……唉!可真像万箭穿心般让人痛不欲生啊!

我们入住的这个朝阳医院,当时是卫生部进行试点的无陪护医院。医院严格规定不让家属进院陪护。我不记得为了能守在妈跟前,小妹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小护士交涉叫喊了多少次。可能是考虑到了我们的特殊情况,医院最后答应了我们可以留下一人照顾妈妈。在妈住院的前几天,往往是大姐陪妈在病房,二姐小妹回延庆,我先是住在医院外的旅馆里,后来有几次夜间妈妈病情变化,我有时待在病房,有时就待在急诊室的长椅上,甚至有一天,二姐托的医院急诊室大夫李萍还将我安排在了急诊室的告别间里。记得那几天,到了夜间八、九点医院清人而使我不得不走时,我几乎每次都会在妈妈的病房楼下待到灯灭。寂静的夜空下,我望着妈妈窗前的那一抹灯光,久久不愿离去。转了一圈又一圈,望了一眼又一眼,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妈妈窗口的灯光熄灭,我才会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去。我怕我看到的每一眼都会变成最后一眼……虽然很疲惫很劳累但就是无法入睡,即便离开了医院,我也只是呆坐街头或者是漫无目标的在街头转悠着……

4月3日,苗医生又约了我,希望我快拿主意。他说这病发展的特别快,留下,也只是等待……我们做了最后一次商量,决定第二天回家。为了不让妈起疑,还请苗医生出面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妈没什么大病,回家养养就好了……但看得出,妈对苗医生的话有怀疑,直到4日下午我们将要离开医院时,妈还在嘴里小声说着,这是个啥医院了,看也没看就让我走了……我推着妈坐在轮椅上,默默听着妈的话,心中翻江倒海,伤心无言……

考虑到回家后的情况,也为了能适当的减轻一点妈的痛苦,在4日上午,我几乎跑遍了整个朝阳,才买到了对妈的病情稍微能缓解一些的肺雾化器,又在医院外给妈买了一个坐便用的椅子。妈在医院看到这些东西时,眼里闪出了一道亮光。我知道,只要我给妈妈做一点事,妈眼里都是这种表情。妈心里肯定在说,看,我终于能指望上儿子了……此情此景,我满脸愧色。妈,您生我养我一场,恨不能掏出心给我,儿没本事,活着没能让您过几天像样的生活,生病了,儿也没能将您治好,儿真是个废物呀!

4月4日下午5时,我们上了回家的车。一路向西,向家奔去……

妈病体虚弱,不堪一路颠簸。我一手使劲挤压氧气袋,一手使劲压住妈的肚子,以求能减少一点妈的疼痛。一路上暮色沉重,大姐小妹都有些晕车,在妈的两边昏昏睡去。我一路和妈小声说着话,一边焦急的数着飞驰而过的地名。往日短短的这条路,今天咋这么漫长呀……

出六环,过昌平,上八达岭,到官厅。夜里八点,才过了新保安,涿鹿。明天就是清明了,妈最忌讳这个了,快点到家吧。妈不安心了,一会问问“三子,咋还不到家呀?到哪了?”我知道妈快撑不住了,我压住心中的悲伤告诉妈,快了,快了,到桃花了,马上就到西合营了……

一路上,梁雪不停发来短信,问询着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到家?9点多车过了县城走上了回暖泉的路。过东下官,扬水站,拐进了西下官这座我生长的村子。穿过大街,车停在家门口。夜色下的院中老屋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氛围下,天空灰白灰白而又透出那么一点黄,家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我望着这座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院子,第一次有了一种陌生感,仿佛还间或参杂着一种神秘感甚至恐惧感……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反正和往常的亲切感不同。

我们手忙脚乱的将东西先放在门口,腾开了妈下车的路。我又绕到车的另一侧,顾不得脚下消融雪水的泥泞,想把妈扶下来。可就在我们叮当呼啦的扑腾出了这么大的声响,加之先前车停门口的声音,大家说话的声音,一路上不停问着我们什么时候到而准备接妈的爸爸、姐夫、梁雪这时却没有动静,也不见他们出来,好像家中没有人一般。

一片昏黄的灯光从家中的窗户映了出来,朦朦胧胧,呈现出另一种令人难已言状的异样……

妈妈勉强挪到车门口,再也没力气了……妈用微弱而又透出心疼的口气问我“三子,你能背动妈不?”我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能”。我俯下身,微蹲着将妈背在背上。往起站时,膝盖一酸,险些没站起来。我知道,这几年工作忙乱缺乏锻炼,身体大不如前了。记得有一次,妈说我干活还不如爸呢。但此时此刻却不容我后退,腿断了也绝不能倒下,我背上的妈妈此刻是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我缓了缓,停顿片刻,直起身迈步噔噔向家走去。小妹跟在我身后,没想起帮我开门也没想起掀门帘,只是木木的站着。我知道她还没能从此前的思维中转换过来。这几天的变故太快太穾然,家里人都没任何思想准备,大家面对这突然变故一下都反应不过来……

我背着妈穿过院子快到家门时,爸爸姐夫梁雪才走了出来……安顿好妈妈,我到西屋将车钱给了等待的司机,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我走进西屋的爸爸。看着爸急切的眼神,我知道爸有一肚子话要问我。爸第一句就问北京的医院咋说?看着爸苍老的面容,想着东屋斜靠在被垛上的妈妈,还没说话,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不行了,医生说已到了晚期,啥办法都没了……爸听了,重重唉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家中的气氛压抑极了……

第二天就是清明。爸和小妹去上坟了,我和姐夫急着到县城医院租氧气。听到消息的村人纷纷来家中探望妈妈。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大多是妈平日里经常在一起的人们。大家手中或多戓少的拿着一些罐头奶粉饼子麻花之类的食品,围着妈妈,开导着问询着说着一些宽心或玩笑的话。妈是个热心肠,是个苦了自己也不愿委屈别人的人。别人但凡对妈有丁点的好处,妈都忘不了。只要自己有的,妈总是毫不心疼的送给需要的人。妈的性格豪爽正直热情又心气高,在左邻右舍中,在全村人的面前,都有极好的声誉。公道、大方、爱帮人,也都是村人对妈的评价。

整个5、6两日,家中都是络绎不绝来看妈的人。我一直陪着妈,不说话抓着妈的手。我怕我一松手,妈就会离我而已去……我没想过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妈的日子是什么样,我一直都认为妈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从我呱呱落地那一刻,我看到的第一个是妈妈,我也希望,最后看到的也肯定是妈妈……看着妈痛苦的神情,我好几次无法控制,扑在妈的怀里失声痛哭。妈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爱怜和不舍,好几次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但每次都是刚抬起手,还没摸着,手就无力的滑落下去了……妈看着我,笑着对来看她的人说,我这个儿比闺女还孝顺。那几个就挺好了,这个比那几个还好,在北京给我擦脸,还给我洗脚。怕我受罪,还给我买了治病的机器……这就是我的妈妈,都什么时候了,在自己万分痛苦的情况下,还不忘记说着我们的好。

5日的晚上,妈要爸一定要去请村里一个会看神的人来看看,说是不看怕是熬不过这个晚上。我和爸摸着黑去了村子西北角的这家人家。但我们把门拍得震天响,嗓子喊的冒了烟,这家人家依然满院漆黑悄无声息。妈知道了这个情况,又要我们去五里之外的白南场去请另一个和妈相识也会看的人。姐夫连夜赶了过去,在6日天刚亮时将这位婶子请了回来。看到这位熟悉的婶子的到来,妈好了很多,还能坐起来聊了一会天。

这天下午5点,二姐匆匆由北京赶回。这一夜,大姐、二姐、小妹在东屋陪着妈,给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帮妈擦洗了一下身子。

这一晚,我又去了堂屋后墙妈平日里供奉的一群神像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他们磕了99个头。我祈求他们,看在妈平日里对他们的敬奉上,保佑妈妈度过这一劫。别让妈这么痛苦了……昏暗的光线下,墙上的众神沉默不语,香烛的上端在一闪一闪的燃烧着,桌上妈平日里的念佛机在不停的吟诵着,我的心碎了一地……

夜12点后,我看过妈妈,走出了院子,去了位于院子西南角的厕所。走过老果树进了厕所,很奇怪的是一种平静的感觉。我记得4日夜我回到家中来厕所时,刚刚走过老果树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那么特有的一种恐惧,头皮猛的一麻,头发瞬间就一下全立了起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在厕所西北角似乎有一个似有形又无形的说不上什么东西的东西,看不见但却分明存在着……我看它,它也看我,但它总是扒着墙向妈在的东屋张望……我似乎知道它是干什么的了,我愤怒极了,瞬间什么也不怕了!我骂我用口水吐它我用石头打它甚至还走进去用脚踢它!什么也没有却感觉它就在,我大声怒骂它,我要它走出来,我渴望与它拼个你死我活,我宁愿命不要了,也要将它打跑!让它离家远远的,永远不要打妈的主意!骂一阵,我的恐惧感会少一点,但过一会又很浓……白天没有,就只有晚上。我甚至在白天还用火烧过一次,但没用,一切照旧……但今天例外,什么都没有,一切平静……我心中愕然,有一种不祥升上心头……王八蛋,莫非它跑到了家中?

一夜无眠而又昏沉,既不做梦也未睡着。我和爸说,妈精明了一辈子,咱们别再瞒妈了,等天亮后妈最信任的暖泉医院王占山来了后,咱就将实情说了吧。妈精明了一辈子,分得清是非,不能让妈最后糊里糊涂的走……昨天妈让大姐请王占山来看看,不巧王占山去了广灵,说是今天能回来。这两天,妈虽然没和我们明明白白的说,但妈每一件要求我们去做的事都明白无误的折射出了妈对自已病情的判断,妈对生的留恋和不舍,妈在尽一切努力用自己能想到的各种方法在最后一博……妈让我们去请看神的人,去请村里的医生,去请她相信了一辈子的王占山,都强烈的反映出了这个信念……妈不想认输,妈要和命运博一场!该和妈说真像了,此前一直不忍心说出来,既有怕惊着妈的想法,也有不相信已到了最后,更不忍心看到妈没有希望的眼神。这两天撑下来,一个现实摆在了我们面前,妈还能撑多久?万一事发穾然,来不及告诉妈就走了,那与妈与我们便都成了遗憾……

夜两点我和爸刚昏昏睡去,大姐便来到西屋叫醒了我们,说妈情况有些不好,快去请医生吧。我慌忙跑去东屋,见妈一头大汗,几近水洗一般。妈小声问着我,医生咋还不来呀?我说爸去叫了,在路上走着呢……我给妈擦完汗,妈又让我给刮刮背。刮完背妈又说想吃点东西了。我取出一个罐头,用刀切成小丁给妈吃,妈吃了两口不吃了。我又将吸管放到妈嘴里,喂妈喝了两囗汤,问妈还喝不,妈咬着吸管不松口,我知道妈还想喝,我又倒了点,妈喝了两口将吸管吐出来,不喝了。我看着昏昏睡去的妈妈,又给妈掖了掖被子,便回了西屋。

爸刚回来。半夜去请医生,结果可想而知。爸做了点饭,我一边没心思的吃了几口,一边压抑着呼了几口粗气。我流着泪和爸说,妈的情况不太好,今天能不能挺过还不知道,等白天王占山来了后,一定要将真相告诉妈了,要不,真就来不及了……正说着,大姐又走进来,神色黯然的说,妈糊涂了……我放下手中的碗,一个箭步就跑到了东屋……我扑到妈妈头前,轻轻呼唤妈妈……妈不吭声,只听妈用很微弱的声音含糊着说,出不上气了,活不成了……我抓着妈的手,哇得哭了起来……我边哭边呼唤着妈妈……但妈昏沉着不答应了……此时此刻,我知道那个我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时刻要来了……我再也没有力量和办法阻挡它的到来了,我慈爱的妈妈就要离开我们了,我和妈的生离死别就在此刻了……我看着妈妈熟悉的面孔,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心像被挖空了般的难受,我呼唤着妈妈,用脸贴着妈的脸,悲怆中语不成声,泪水忽忽的拼命往外涌着……

听到我的哭声,大姐跑了进来,二姐小妹也慌乱的爬了起来。大姐用惊慌的声音一边制止我的哭声,一边忙乱的找妈妆老的衣服,别哭,别哭,一哭就乱了……

这时候,我没有看到爸爸。我知道爸肯定在小耳房……爸不忍看同甘共苦相濡以沬和他艰难走过四十九个年头的妈妈就这么和他分别……

大家惊慌无措七手八脚的给妈穿着衣服。我在面前抱着妈妈,二姐给妈理顺身下衣服时,我慌乱之中无意一抬头,看见了一直昏沉任由我们穿衣的妈妈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忽得流下了几滴眼泪,嘴角随即歪了一下……等我们给妈穿好了衣服,妈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我们围着妈妈跪了一圈,双手合十,不停的大声念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妈头边放着的念佛机也开始了诵经,大姐的婆婆我们的老师妈妈的佛友李玉枝伯母也紧急赶来,站在妈妈头前,大声诵着度妈往生的经文……

我看着妈的面孔,心中刀绞箭穿五内俱焚……人们阻止着我大哭,说妈听了会牵挂而不能远走,不能让眼泪落在妈身上,那样妈就走不了了……我知道妈是个刚强的人,是个宁愿流血也不会流泪的人。妈知道我是个心事重的人,也知道我的感情太细,往日看到我流泪也从不制止,妈说想哭就哭吧,憋着会憋出病的。但对大姐她们想要在妈面前流泪,妈是不允许的。

为了让妈少份牵挂,我强忍着止住了哭声,但眼中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它从我心里涌出,流出眼,流过腮,滴答滴答的落在了我跪的炕上,一滴一滴,快速的向四周洇散着……

妈就这么走了……

此刻,窗外有一抺初升的阳光映在了墙上。我拉开窗帘,拉灭家中的灯,看到屋外,已是天色大亮阳光明媚。风吹着树梢,鸟儿啼叫着跳来跳去,院子西南的我家那棵大果树,已有粉白的花蕾悄然绽放……又一年的春天来了,我慈爱的妈妈却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妈妈苦苦撑了一夜,终究还是没看到今天的阳光。一生爱着春天,爱着花草,始终用饱满的热情追求着美好的妈妈,就在这百花始开生机盎然的春天走了……

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屋子,照在了躺在炕上的妈妈的脸上。妈妈脸色平静安祥,已没有了刚才发红的颜色,此刻是一种血色沥尽的黄白。家人拿一方手帕盖在妈妈脸上。这时候,是2010年4月7日7时30分。一个让我终生难忘,悲痛而又哀伤的时刻……

接下来,便是从镇里买回了一口寿材,按妈的交待,在妈走的八个时辰后于黄昏时分将妈装殓入棺。棺摆在了堂屋,灵前一张铺了白麻纸的桌子上放着一些供品香烛和妈的照片。这一夜,心中翻江倒海百感杂陈的我想着给妈妈写一篇祭文,却一时万语千言难成一字,我在悲痛中一夜无眠……

第二日,在村东老坟,在爷爷奶奶的坟脚下我们开始给妈打墓……

第三日,给四里八乡的亲戚故旧报丧通告……

第四日,按照妈的安咐,请几个诵经的师傅来家中给妈做超度。村中村外,一些往日与妈常聚的佛友居士也纷纷来家为妈诵经。

第五日,按照妈的安咐,家中办起了招待客人的素席。

第六日,行香祭拜,家人、村中友好在妈灵前做了最后的告别祭祀。爸爸一脸悲痛,庄重肃敬的一板一眼的认认真真的起輯,拱手、拜的为妈祭了很久……

这一夜,狂风大作,先雨后雪。风把屋外帐蓬吹的呼呼作响,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事后方知,这是地震了。在这次地震中,青海玉树死伤惨重。我想,妈妈许是知道了这场灾难的发生,什么也顾不上了,急匆匆的先去给这场灾难的人们做安排去了。

第七日清晨,封棺起灵。我和妈做了最后的诀别。家中东屋,大姐坐在妈走时的炕上,怀抱引魂纸幡。我跪在地上,肩扛幡杆,手拄丧棒,在主持人的喊声中,将妈的魂灵缓缓引出东屋。

雪白的纸幡、忙乱的人群、哭肿了眼的大姐、我这一身哀痛的装扮,在主持人起灵的喊声中,我双手举起焚纸盆奋力摔下……一句妈妈,咱们走了,泪水已奔涌而出……这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这特定的人群、特定的气氛、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刻,我就要和妈妈永远的告别了,我再也见不到我慈爱的妈妈了,从此之后,我和妈妈便成了隔世之人,一阴一阳,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妈妈,儿的亲娘,您怎么就走的这么急?年迈的爸爸您不管了?体弱的大姐您不管了?无依无靠的二姐您也不管了?还没成家的小妹您也不管了?还有我,您这唯一的儿子呀,从小飘零在外孤身一人您也不管了?妈妈呀,从3月22日输液、25日住院、30日去北京、4月4日回来、到7日才短短的16天,您不给我机会、不给我反应、在我们还没醒悟时,您就和我们生离死别匆匆而去!您走的如此匆忙,您走的如此急迫、您走的如此悲痛、您走的如此让儿不甘心呀……

4月16日,我和妻给妈圆坟后开始返回包头。神情恍惚的爸爸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出很远,回头望望,爸爸依然站在路边,头上的白发被风零乱的吹着……

4月30日,回包后几次在睡梦中哭醒的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哀伤又匆匆赶回了家中。

老屋依旧……爸越显憔悴……大姐还是哀伤……小妹神情黯然……家中院外,处处仍有妈妈的音容笑貌,一切宛如生前……村东土坡上,黄土新坟分外耀眼,纸灰飘飞中哀思难言。远远近近的土坡沟壑桃红粉白的杏花一团一簇争相斗艳……

我折一枝杏花插在坟头,跪在妈的面前泪水长流,久久不愿离去……

这一年,欢笑再与我无缘,哀伤遍布眉间,夜晚常常哭醒,失眼直到天明……

这一年,我疯了似的想家,想爸想妈。眼前脑海,满是村东妈的新坟,一趟接一趟的回家……

这一年,我再不敢看和妈年龄相仿的老人,一看就满脸泪花……有时走着路,有时说着话,有时甚至开着车,忽的一下想起妈,泪水随即而下……

7月中旬,我为妈蓄了100天的胡须茂盛而蓬乱,在给妈过百天领着女儿回家时,村人一片惊诧。在淋淋沥沥的小雨中,我和家人将一块方方正正一如妈妈品格的汉白玉墓碑立在了妈的坟前,上面有我书写的碑铭,落款是爸爸云和孩子们百天哀立……

从此,村东高坡上妈妈的黄土新坟白正墓碑便在我的脑海中永久定格。

村里人都说,妈是个好人!老天是有眼睛的,别人得了这个病,一病半年骨瘦如材疼痛难捱。而妈才刚刚16天,没受罪就走了。佛友们也说,妈对佛心情最真态度最诚,这个结果在情理之中。佛不忍看敬奉自己的弟子再受苦痛,接引走了。写到这,我忽然想起就在6日夜间,浑身难受的妈妈曾扬起手臂,大声高呼“阿弥陀佛,快把我接引走吧”……

正直无私的性格、纯洁无暇的心灵、虔诚无比的信奉,我相信,佛一定是将妈接到天堂了。我相信,天堂里的妈妈一心向佛百念为善,再也没了人间的烦恼,佛业定有所成。我还相信,天堂里的妈妈,一定是身体健康的,一定仍旧时刻关心着我们这个家,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妈会在天堂保佑着爸的健康,大姐的强健,保佑着二姐的平安,小妹的幸福,也一定会保佑着我,妈最亲最爱最疼的儿子……

妈妈,记着我和您的约定

下辈子,我们还是母子……

《王岩松:在妈妈生命的最后日子里.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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