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认真的吗?”打碎期待的反讽-《如何阅读一本文学书》

好歹我也是个戴眼镜的,怎么能干这事呢?日期:学生随笔阅读:10777

本文摘自托马斯·福斯特《如何阅读一本文学书》

26 “他是认真的吗?”打碎期待的反讽

这句话要听好:反讽压倒一切。

想想道路。旅行、追寻、自我了解。但如果道路不通向任何地方,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旅行者选择不走上那条路,又该如何呢?我们知道,那条路(还有海洋、河流、小径)之所以在文学中出现,就是为了让人物 四处闯荡的。乔叟这样说,约翰•班扬、马克•吐温、赫尔曼•梅尔维尔、罗伯特•弗罗斯特、杰克•凯鲁亚克、汤姆•罗宾斯[汤姆•罗宾斯(1936- ),当代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忧郁的女牛仔》《路边的 诱惑》《与啄木鸟静静生活 》《来自热带的愤怒伤兵》等。 ] 、《逍遥骑士》《末路狂花》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给我们展示一条大街,那最好让主人公在上面走。可后来出了个萨缪尔•贝克特,人称静态诗人 ,竟将他的主人公放进垃圾箱里。杰出的女演员比莉•维罗出演了贝克特每一部有女性角色的戏剧,她说演他的戏让她一次次住院,有时候是要求动作用力过猛,可有时候又要她一动不动。他在代表作《等待戈多》中塑造了两个流浪汉,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把他们安置在一条大路旁,却从没让他们踏上那条路。他们每天回到同一地点,盼望从没见过的戈多露面,可他一直没有出现,他们也从没走上那条路,那条路也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新鲜东西。一个作家写出这样的东西,在某些地方会因象征运用不当而遭到惩罚的。当然我们学得也挺快,很快明白那条路在那里确实是为了让狄狄和戈戈(即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走的,但他们没能踏上它,说明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投入生活。但是假如我们对道路没有那样根深蒂固的期待,这些意义都无从谈起:那一对倒霉蛋只不过是滞留在荒凉乡野中的可怜虫。可他们不只是在荒凉的乡野,还在荒凉乡野的一条大路边,他们竟没有踏上征途。于是一切因此而不同。

反讽?是的,不同层面的反讽。首先, 按已故文学理论家诺思洛普•弗莱的说法,整个戏剧具有“反讽模式”。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这些人物比我们自己拥有更差的自主性、自决能力或自由意志。正常情况下,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比我们更高大,或与我们水平相当;而在反讽作品中,有些力量我们都可以战胜,作品中的人物却只能作徒劳的挣扎。其次,道路这一特定场景提供了另一层面的反讽。这两个人,狄狄和戈戈,企图找到改变或提高的可能,但他们对道路的理解却只是站在路旁消极等待,等待道路能带给他们什么。我们观众看出道路的含义,他们却看不到(我们对道路的期待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以至于想对他们高喊:踏上那条路,走向新生活!当然他们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再看看雨的例子。当然我们已经知道它几乎能引起无限的文化联想,可要是反讽一掺和进来,可能性就无穷无尽了。如果你读到这样一幕,新生命即将到来,外面下着雨,基于你以前的阅读经历,你几乎必然想到或感到(在理解作品时,智力和内心确实同样重要)一系列联想:雨、生命、出生、前程、复兴、繁殖、延续。怎么,出现雨和新生命时,你不会产生这一圈联想吗?如果你开始像文学教授那样阅读的话,就会这么联想。可这时候半路杀出个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的结尾,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刚刚经历双重打击:恋人凯瑟琳死于分娩,孩子刚出生便夭折;他悲痛欲绝,走进雨中。我们刚刚列出的那些期待都没有占优势;实际上恰恰相反。这部小说 以一战为背景,假如你了解海明威在一战中的情况,他早年的经历,或者他的心理和世界观,或者他写这一段的艰难(据他说这段他写了二十六遍),会有助于你理解这一幕。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这一幕运用了反讽。同他那一辈的大多数人一样,海明威很早就学会了讽刺,而在战争中每天看年轻人送死,也让他亲身经历了现实中的讽刺。他的书开篇就是反讽,的确如此。书名取自16世纪诗人乔治•皮尔[乔治•皮尔(1558-1594),英国诗人,文艺复兴时期大学才子之一。] 的一首诗《再会》(A Farewell),这首诗描写士兵们满腔热情地响应战争号召,诗的开头是:“拿起武器!”(To Arms!)海明威将这两个短语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构成标题“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其意义却同皮尔澎湃的诗情截然相反。这种反讽立场贯穿始终,直到最后一对母子不是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相依相偎,而是要了彼此的命:婴儿因为脐带绕颈窒息而死,母亲则死于一系列的产后大出血。紧跟在虚假的春天之后,寒冬依旧,弗雷德里克•亨利就在这样的时节走入雨中。雨水在此完全没有清洁或恢复生机的意味。这就是反讽——利用我们的期待,再反其道而行之,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一切都可以用反讽这样处理。春天来了,荒原却不为所动。女主人公与坏蛋共进晚餐,坏蛋敬祝她身体健康,趁敬酒之机杀害了她。基督式人物害了别人的性命,自己却优哉游哉,逍遥法外。一个人开车撞上交通指示牌,因为系着安全带毫发未伤。可随后,他还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下车,指示牌摇晃着倒下砸扁了他。指示牌上写的什么?安全带,保安全。

这指示牌和其他反讽的例子一样吗?

当然,有什么不一样呢?指示牌起的作用与它的本意背道而驰。其他例子也是如此。指示是什么?它是指代某种信息的东西。进行指代的东西叫作能指,它是固定的。而信息,即被指代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所指,则视情况而定。换言之,虽然能指本身意义稳定,但其使用方式却不必拘泥,它的含义可以偏离预期的意义。

看看下面的例子。悬疑作家G.K.切斯特顿[ G.K.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他在《布朗神父》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一 位侦探兼牧师的形象。 ] 可谓阿瑟•柯南•道尔再世,他写过一个短篇《天堂之箭》(1926),讲一个男人中箭而死,死因无可怀疑。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因为案情变成了死结:没有人能射死他,除了上帝。受害人置身于一座高塔,塔的窗子更高,箭只有从天上射下,才有可能直直射进塔中。切斯特顿的主人公布朗神父,一位矮小的神父兼侦探,对此案略加研究,并倾听了所有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有意误导他,说有些印度上师能够掷刀杀人,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命中,所以说不定这次他们是用箭施法术杀死了受害者。这个说法立即揭示出答案:没有神弓,只不过是凶手和受害人共处一室。刀本来是近距离使用的,如果它可以投掷的话,那箭也可以用来刺人。除了布朗神父,所有人都误以为箭只有一种用法。我们就像故事 中的人物一样,对箭的期待将我们引向一个方向,而切斯特顿则将意义偏离了那些期待。像反讽一样,悬疑大量利用偏离。箭本身是固定的,箭就是箭。而如何利用箭,以及我们赋予箭的意义,则并不固定。

那个关于安全带的指示牌就像那支箭,还有那顿致命的晚餐,失败的基督式人物,海明威的雨,贝克特的路。在每一个例子中,符号都带有传统的意义,但这不能保证它们一定会传达被普遍接受的意义。能指是固定的。雨无所谓讽刺不讽刺,雨就是雨。但当这普通的雨被放在某种语境中时,传统的联想就被颠覆了,所指的含义与我们期待的截然相反。既然符号的一半意义是固定的,另一半不固定,那符号本身也就变得不固定。它可能具有多种含义,但不会表达我们习惯期待的那种含义。可那种期待的含义仍萦绕于心,因为我们在体会新创造的、主导的意义的同时,这种幻影般的期待意义也如回音般存在,因而能够触发各种各样的余韵。这有点像爵士乐的即兴演奏。爵士乐手们并不是一开始就随便乱弹,而是先由乐队合奏,起一个调子,后面接下来的演奏都以此为基调。然后小号手或钢琴师开始即兴演奏,为合唱队伴奏,两遍、三遍、十五遍,每一遍都略有不同,我们听到这些即兴演奏、这些变化,每一次都是在我们记忆中原来那个旋律的基础上进行的。正是我们的记忆使后来的独奏有了意义:他是从这里开始的,现在曲调已经变成这样了。

反讽主要是对期待的偏离。在奥斯卡•王尔德的《认真的重要性》(1895)中,一个人物谈到另一个新近守寡的人物时说:“她头发因伤心都变成金黄色了。”这句话之所以出彩,是因为我们期待忧伤焦虑让人头发变白。一个人因丧夫而头发变成黄色,其中必然颇有蹊跷,看来她并不像表面上说的那样痛不欲生。王尔德是喜剧反讽的大师,无论反语还是戏剧反讽都驾轻就熟。他成功 的原因正在于他关注期待。反语形成反讽的意义基础。在古希腊喜剧中有一种人物叫愚人[愚人(eiron),也译作蠢货、施讽者或伊隆,是古希腊喜剧中的角色。与之相对的角 色叫吹牛大王(alazon),也译作骗子、受讽者或阿拉宗。吹牛大王常采取自高自大、 咋咋呼呼的姿态,因出言无状、大言惑众把讽刺引到自己身上;愚人则通过佯装谦虚和 无知把讽刺转到对手的身上。 ] ,看起来卑躬屈膝,软弱无知,可他总是让那个人称吹牛大王的自命不凡、傲慢自大却蠢笨无知的人物出洋相。诺思洛普•弗莱将吹牛大王描述为“不知己之不知”,所言极妙。你可以看出,其实是愚人一直处于压倒优势,用语言讥笑、羞辱、贬低吹牛大王,而吹牛大王却听不出来。可我们听得出来,讽刺之所以奏效是因为观众明白,而一个或更多的人物却浑然不觉。在看王尔德的喜剧时,我们欣赏反语已无须吹牛大王在场,只须假装头脑简单无知就可以了。

然而我们这里讨论的主要不是反语,而是结构性和戏剧性的反讽。当一段旅程开始,当小说情节经过四季轮回在春季结束,或当人物一起进餐时,我们知道应该发生什么。当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时,切斯特顿之箭就射过来了。

E. M.福斯特在20世纪初写的小说为数不多,但其中两部——

《印度之行》和《霍华德庄园》(1910)都称得上真正的经典。后者探讨阶级结构和个人价值问题。小说中有个主要人物叫伦纳德•巴斯特,他属于劳动阶层,但决心要提升自己。为此,他阅读约翰•拉斯金[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艺术家、艺术评论家,19世纪“工艺美术” 运动的精神指导者。代表作有《建筑的七盏明灯》《威尼斯之石》等。 ] 论艺术和文化的书,去听演讲 和音乐会,不断努力提高自己。努力确实见效了,他结识了更高阶层的人,比如属于资产阶级的施莱格尔姐妹,并通过她们认识了贵族出身的威尔科克斯家族。我们也许会期望这样的情形会持续下去,引导他向上,摆脱凄惨的生活境况。相反,他发现自己的生活越发悲惨,本期望灵魂得到升华,却最终命赴黄泉。亨利•威尔科克斯通过海伦•施莱格尔建议伦纳德辞去银行的职位,找个更保险的公司,但这建议大错特错,因为他原先就职的银行蒸蒸日上,新谋的职位却被裁掉。在绝望之中他与海伦发生一夜情,使她怀了身孕。查尔斯•威尔科克斯得知真相图谋报复,结果使伦纳德死于心脏病。很讽刺,是吧?可还有呢,我们一般会把他对书的热爱看作是对价值、提升和教育 的肯定,我们认为读书可以陶冶情操,使人积极向上。但当伦纳德倒下去时,他最后看到的,却是从他拽倒的书架上倾泻而下的书,砸在他身上。我们意识到,书的本来意图与福斯特在这里安排的功能是脱节的。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中,心理遭受重创的一战退伍兵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绝望自杀,是因为他的敌人要来抓他。他的敌人?是两个医生。我们习惯于把医生和治病救人联系起来,但在这部小说中他们却是指手画脚、充满威胁的人物。艾丽丝•默多克《独角兽》中的人物花了很长时间来断定他们中哪个是书名中提到的独角兽。在民间神话中,独角兽是与基督相联系的。他们选择的第一个人宛若被囚禁在塔中的公主,实际却自私自利,喜欢操纵别人,而且心狠手辣。他们选择的第二个人物最终淹死了另一个人物(这人竟然还叫彼得[耶稣十二门徒之首,在耶稣死后成为使徒的领袖。] )。这两人都很难符合我们对基督形象的期待。在这几部小说中,我们的期待与现实间产生错位,于是导致双重意识,仿佛同时听到两种声音,这也是反讽所特有的。

有时候要达到这种双重意识颇为棘手。在讨论《发条橙》时,我指出主人公阿历克斯是个基督式的人物,此言一出,全班陷入一片沉默。

阿历克斯?那个强奸杀人犯阿历克斯?

无疑,安东尼•伯吉斯的主人公具有一些极度负面的特征。他极为残暴、狂妄自大,自以为高高在上,最可恶的是他死不改悔。而且他传播的信息不是爱,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要是说他还算个基督式人物的话,那绝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基督。

但我们看几个事实。他带领一小伙追随者,其中一个还出卖了他。他的继任者叫皮特(这一事实有点麻烦,因为这个皮特也是叛徒,这和圣经中的彼得不同)。魔鬼提出要同他作交易(他放弃自己的灵魂,即精神自主,通过参与厌恶疗法来交换自由)。从监狱获释后他在荒野中游荡,然后从高处跳了下去(基督经受的诱惑之一)。他好像死了,但又苏醒过来,最终他的故事产生了深刻的宗教意味。

这些特征好像都不对头,倒像是对基督特点的戏仿。或者说,除了最后一点都不像。这事确实不好办。不,阿历克斯不像耶稣。伯吉斯也不是用阿历克斯对耶稣进行污蔑或滑稽模仿。但如果你的理解角度错误,或者不细加思量的话,确实会把这本书看作对基督的滑稽模仿。

当然,如果你知道伯吉斯本人虔信基督教,善恶问题与精神疗伤在他的思想和作品中占重要的地位,会对理解小说有所帮助。但更重要的是我在前面列的最后那一点,即作者讲阿历克斯的故事,目的是要表达深刻的宗教和精神信息。实际上通过这本书,伯吉斯投入了一场关于恶的古老辩论,即为什么仁慈的神会允许他的创造中存在恶?他的论点是这样的:没有自由意志,就没有善。没有自由选择或拒绝善的能力,个人就没有对自己心灵的控制权,没有这种控制权,就没有获得上帝恩典的可能性。按基督教的说法,一个信徒不会得到拯救,除非他可以自由选择追随上帝,除非不追随上帝的选择真正存在。强迫的信仰根本不是信仰。

福音书给我们提供了这一论点的正面典范。耶稣体现了基督徒应该信奉的行为和应努力实现的目标,而《发条橙》提供了一个反面典型。换言之,伯吉斯提醒我们,要想使善具有意义,不仅需要恶的存在,而且对恶的选择也必须存在。阿历克斯开开心 心自由自在地选择了恶(尽管在最后一章他放弃了这样的选择)。当他的选择能力被剥夺时,恶并没有被善代替,而是被空洞的伪善所取代。因为他依然想选择恶,根本没有改过自新。通过厌恶疗法,即小说中所说的“鲁道维科技术”,他做出符合社会期望的行为,但社会不仅没有使阿历克斯改邪归正,反而因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对他犯下更加严重的罪行。而在伯吉斯看来,自由意志正是人类的特征。

在这一方面,也只有在这一方面,阿历克斯算得上是基督的现代版本。其他方面则有些是作者嵌入文本中的讽刺粉饰,作为我们理解阿历克斯故事和他无意中传达信息的线索。

几乎所有作家都偶尔用反讽,尽管使用频率大相径庭。有些作家,尤其是现代和后现代作家,反讽已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所以我们越读他们的作品,就越期待他们一定会消解传统的期待。弗兰兹•卡夫卡、萨缪尔•贝克特、詹姆斯•乔伊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安吉拉•卡特和T.科瑞赫辛•博伊尔,这些只是20世纪采取反讽策略的大师中的几个。要是你明智的话,打开博伊尔的任何一部长篇或短篇,都不要指望他会按常理出牌。有些读者很难接受无情的讽刺,有些作家因为运用讽刺引祸上身。萨尔曼•拉什迪在《撒旦诗篇》中运用的讽刺就没有得到某些伊斯兰宗教人士的理解。所以我们还有第二条反讽戒律:反讽并非对所有人有效。反讽的特点是具有多重含义,我们可以同时听到不同的声音。那些习惯于语言意义明确的读者,也许根本理解不了反讽中的多义性。

但那些能够理解多义性的读者会大有收获。反讽有时滑稽,有时悲惨,有时别扭或令人费解,它给文学的美食增添了丰富醇厚的滋味。它无疑令我们精神振奋,诱使我们、迫使我们更深入地挖掘层层可能的含义和相互矛盾的意蕴。我们必须记住:反讽压倒一切。换句话说,只要讽刺一进门,本书的每一章都会溜出窗外。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反讽呢?

侧耳细听吧。

《“他是认真的吗?”打碎期待的反讽-《如何阅读一本文学书》.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点击下载文档

文档为doc格式

本文来源:http://www.rhlawyer.com/meiwen/1887493.html

随笔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