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馬:背馍上学

空气中贪婪的血腥味道。日期:短篇散文阅读:19907

铁馬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万物复苏,春光正好,却也正是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

离村二三里的周陵中学开运动会,高音喇叭不断的把《运动员进行曲》和男女播音员蹩脚的普通话传进村里。听得人心里直痒痒。

星期三下午不上学,经不住高音喇叭的诱惑,几个小朋友趁挖野菜的工夫,翻墙进入周陵中学。

农村娃见少识寡,一进去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见什么都新鲜,看了一会儿运动会便不安分起来,在绿树掩映的校园 里到处乱跑。

听到操场上的大喇叭不响了,才知道运动会结束了,该回家了。

怕被学校里的人抓住,在小树林里乱蹿。林荫道两边一簇簇冬青树整齐茂密,找了个豁口,刚跑出去,差点一头撞在了一个壮实得像座黑铁塔一样的肉圪瘩上,“肉圪瘩”敏捷地闪到了一边。

“乱跑啥哩?!”耳边响起炸雷一般凶狠的喝斥声,吓得我一步也不敢跑了,站在原地。

一股香味扑进鼻孔。我怯怯地看着那人碗里硕大的杠子馍和炒菜以及那颗肥大的脑袋。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腆着个大草包肚子,大背头,厚嘴唇。碗里的馍和菜正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从食堂打回来的。

老头没有抓我的意思,只是恼怒地晲了我一眼,便自顾自地摆动着碌碡一样滚圆的屁股走了,只留下几缕馍菜的香味飘浮在空中。老头两条腿似乎快要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了,被压成了罗圈型。望着老头的背影,我贪恋地吸了几口空气。平日家里野菜搭配的饭食缺少油水,嘴唇经常被风吹得起干皮。味蕾受到刺激,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喉咙,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肚子条件反射凑热闹,咕咕叫了起来。这时候要使能吃一口热蒸馍夹炒菜,简直比神仙还滋润受活。

此后,老头的形象便根深蒂固地扎在了我的脑海中。

一九七八年,初中升高中,我考入了周陵中学。领取录取通知书时,初中班主任对父亲 说:“好好供济,将来考上大学的希望很大。”

那一夜,我兴奋得失眠了。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自己成了公家人,模样和那老头一样,走在景色宜人的周陵中学里,端着炒菜杠子馍,坐在玻璃窗子玻璃门里边,一口一口地吃着。醒来时,涎水还顺着嘴角朝外流。

秋雨连绵。开学的日子到了。

梦想 很快被现实击得粉碎。

吃饭是头等大事,对我们这些农村学生来说也是一件难事。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互关联,相互制约。农村出身的同学普遍家庭经济状况差,嘴巴被经济严重制约着。

学校有学生灶,菜金卷用钱买,饭票用粮换。玉米糁子换杂粮票,面粉换细粮票。灶上收粮时,玉米皮脱不干净不要,面粉不白不要。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两三毛钱,父母 和年迈的祖母挣工分养活我们兄妹五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钱给我买菜金卷?生产队每年分的口粮勉强够吃,哪能全家人吃黑面,专门给我搞点白面去上灶?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从家里拿了点面,感觉白度差不多,却没验上,很是气恼。由于之前听人谣传过,xxx用白灰充面粉换饭票,返回时路过建筑工地,看见一堆白灰,我心里动了一下,踌躇再三,最终怕弄巧成拙,没敢掺。

农村学生的伙食,差不多都靠从家里往学校背馍解决。星期三中午放学,星期天放假,返校时,路上全是背馍的农村学生。这样很使家里人做难,不但要在生产队辛苦挣工分,还要提前为家里的学生准备几天的馍。

背馍时顺便用玻璃罐头瓶子或饭盒之类的东西装些家里腌的咸酸菜,有时还会从家里背几斤玉米,在周陵酿造厂换些咸菜,酱辣子之类的东西。

馍背到学校,给半墙上楔个钉子挂起来,防止老鼠啃食。然而老鼠可能有上墙的本事,时不时会发现馍被老鼠啃了。

我们在学校吃的大都是温水或稀玉米粥泡馍就咸菜酸菜或酱辣子。只所以说是温水,那是因为烧锅炉的是个半傻子,谁也不能保证他每次把水都能烧开,即便是热水,从灶房端到宿舍也就成温水了。

四五百个高一男生住在原五七大学大礼堂里,打着地铺,阴暗潮湿,散发麦草的霉味,窗户堵死了,通风不好,馍放不到三天就长毛了。岳栋超同学用手擦了擦馍上的白毛,咬了一口,声音响亮地笑着说:“吃不死为原则。”

礼堂前后都是黄土地,下过雨泥泞不堪。 人太多,洗漱水,洗碗水随意在门口乱泼,半夜起来一出礼堂就随地撒尿,门口一排梧桐树都被尿液烧死了。天晴了,烂泥在太阳的暴晒下慢慢发酵,散发出比猪圈还难闻的气味,几百个人在令人作沤的氛围中吃饭,场面蔚为壮观。跟开万国博览会似的摆起馍阵,有蒸馍、锅盔、白馍、黑馍、花卷、菜馍、碱黄馍、掺高粱面的馍……。吵吵嚷嚷,如同进了猪娃市。生活 的苦雨,并不能浇灭熊熊燃烧的青春火焰,温水泡馍寡然无味,生活中的趣闻轶事就成了最好的调味剂。苦中作乐,讲笑话,说开心 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畅快的笑声,穿破大礼堂的屋顶直上云天。

馍被老鼠吃了就有点惨了,接不上回家背馍的日子。好多次上课时都饿得精神恍惚。迷里迷糊中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飞到食堂灶台上笼屉中冒着热气的大杠子馍上尽情地吃,一个劲朝馍里边拱;有时又感觉自己悄悄地爬在了灶房屋顶的天窗旁,用一根细如马尾的线绳,从灶房的案板上吊起一个黄灿灿的大馒头,一点一点朝上吊,灶房里烟气缭绕,一群做饭的工人忙前忙后却没人抬头朝上看 。

春天里,开运动会,运动员能享受学校补贴的饭票和菜票,可以大吃三天。我体能差做不了运动员,自然 也就无权享受。

我是班上年龄和个头最小的一个,说骨瘦如柴,有些夸张,但身体确实相当瘦削。语文课老师讲鲁迅先生的《药》,讲到华小栓“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时,就用两只手捏着我的肩胛骨当人体标本给同学们比划。看着运动员同学大口吃着又松又软的热大杠子馍,我只能咽罢口水,仍旧啃我的黑干馍喝温水。

我的境况应该不算是最差的,班上有个姓王的同学,老家是南山里头的。全家人出山在咸阳塬上落了户。生活不习惯,他父母和哥哥又迁回南山去了。

可能是山区上学条件不好,为了完成学业,王同学没有随父母回迁,一个人留了下来。除了上学,他不但要侍弄自留地的庄稼,节假日和寒暑假还要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

有一回我问他:“谁给你做馍?” 他笑着回答:“我自己做?”

“你会做馍?”我有点惊讶。

他说:“做馍有啥难的,一学就会。”

想到家中祖母做馍时发面、揉面、和碱、在烟汽缭绕的厨房里拉风箱烧火等一系列繁杂的劳作过程和辛苦。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了王同学所承受的苦难比我重许多,他能坚持,我也没有理由消沉。而令我敬佩的是他黝黑的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容。

我虽然也穷苦,但放假回到家里好歹有热饭吃,有来自家人的温暖。而他一回到家,面对的是冰锅冷灶,连一句温暖的话也听不到!

太阳不会因乌云滚滚而熄灭,我们也不会因环境艰苦而放弃学业。

挺过了一年,生活的绳扣又无情的拉紧了一环。

一九七九年,祖国的改革开放已现初潮,一些头脑灵活的乡下人已嗅出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而新的时代必将为先行者提供更广阔的奋斗舞台。

堂叔正值当年,激情似火,心大如海,头发梳得溜光,骑着铮明瓦亮的飞鸽自行车,在城里做了包工头。请我父亲给他记工管账,母亲给民工做饭。

而生产队长为了阻止农民外出搞副业,没日没夜地想歪点子。处心积虑,分粮时处处刁难。

我们家夏粮只分到了500斤小麦。八口人,一年500斤,无论怎么省吃俭用都不够。

父亲给老家淳化县山区的叔父写信,叫叔父帮着买点麸皮,回来再磨一遍,提取些黑面。叔父回信说不好买,麸皮都用来喂猪了。

叔父在老家给生产队看磨子,每天磨完面,晚上要清膛,就是把磨面机里边清扫一遍,要不然老鼠钻进去会把箩咬烂。日积月累攒下了一些麸皮和面的混合物,也算是不义之物吧,来信叫父亲去取。

二百来里路,父亲骑自行车去。按计划应该星期六下午回来。

我放学回家,我妈临走时叮嘱我到村外的公路上接父亲。

十一月,已是初冬了。阴沉沉的天,雾气朦朦,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了,站在公路边,心里异常压抑。

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远远地看见有人骑自行车过来,满怀希望地看着,直到走近,一看不是,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两腿发软,一次次望眼欲穿,一次次失望,心麻木了,脚腿全麻木了。

头昏脑胀,一个人在公路边徘徊,眼前浮现出父亲一个人骑车驮着重物,艰难行进的孤单身影。二十来里路外的泾阳坡,我去过一次,又陡又长,单人上坡腿都累,父亲一个人能推上来不?会不会有好心人帮他推?想着想着不由得泪流满面,生活真的太艰难,父亲用瘦小的身躯扛着家庭的重担,而我却不能分担半点。心里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憋闷,想可着劲对天呐喊,吐出心中的积郁,却又喊不出,感觉世界的末日快要到了。阵阵孤独袭上心头,竟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想自杀的念头。

夜幕降临也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天越黑越严实,一家人的心情 慢慢变得沉重起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家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弟妹们也都懂事了,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晚上十点多父亲才回到家。听父亲说走到泾阳被检查站扣住了。那时候私人买卖粮食是投机倒把。父亲当过队长,知道些政策,就跟人家说家里养了几头猪,是喂猪用的麸皮。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养猪,喂猪合法。人家问:“在哪里弄的麸皮?”父亲说:“淳化老家的,我自己自留地还在淳化。”检查站人叫父亲到淳化老家去开证明。这纯粹是刁难,一百六七十里路,说得容易,飞过去吗?父亲好话说了三箩筐也不起作用,直到天黑换班来了个老汉,动了仁慈之心才给父亲放了行。

父亲一定是饿坏了,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端着一碗稀面糊糊就着酸菜,呼里呼噜往嘴里刨,嘴巴拌得特别响。

麸皮里提出来的面做馍,热的还凑合能咽下去,等凉了,唉!……

祖母怕我背到学校凉了吃不下去,就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了几滴棉油,滴在面上,做成花卷。馍装在网兜里挂在宿舍半墙上,馍皮风干后明光光的,取一个出来掂在手上,冻得硬梆梆的像石头,好不容易啃下一口,一嚼,哎呀,我的妈呀,酸得耳朵根都要往外流水了。咽不下去,也不忍心吐掉,只有用温水朝下灌。唯一的好处,老鼠对麸皮面做的馍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再难吃也得吃,父亲费尽周折搞回来的粮食,胡乱糟蹋,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我想了个办法,先把馍用水泡一会,把泡馍水挤压出去倒掉,酸味就能减轻一点,这样做就有点费温水了。

那时我们已换成十几个人住的一间小房子了。全宿舍只有利民有一个竹编壳子的暖瓶,为了能得到更多的热水,每天吃饭时我就自觉地提着暖瓶去打水。有一回打满热水往回走,脚下被一块烂砖绊了一下,踉跄几步,一只腿跪在了地上。还好,提在手里的暖瓶只在地上磕了一下,水也没洒出来。看到暖瓶没摔碎,心里很庆幸。

第二天早上洗脸时,倒出水不热,才发现暖瓶不保温了。想着应该是我头天绊跪下时,可能把暖瓶什么地方磕坏了,就很难为情地跟利民说:“我赔你。”其实我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赔偿能力。利民很大度地对我说:“赔啥?凑合能用就行了,本来就是个旧的。”虽然利民没叫我赔,我却总感觉脸上无光.再也不好意思用暖瓶了。

我继续啃嚼我的麸皮馍,只是害苦了一宿舍的人,大冬天早上没了热水洗脸,怕水龙头冻住,头天晚上就接一碗水预备下,第二天早起用毛巾蘸着在脸上擦巴擦巴了事。

很不幸,我在周陵中学上了两年高中(那时高中是两年制),没有吃过一回梦中的热杠子馍夹炒菜。灶上贰角钱的肉夹馍一个也没吃过;五分钱一碗的肉汤(充其量算是骨头汤)也只是在别的同学吃的时候,闻过随风飘来的调料味;二分钱二两饭票的糊涂面吃的次数都能记得清;苞谷糁子稀饭倒三天两头能喝得起……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严重缺失,使得我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农家孩子大部分脸上干涩无光,色气黯淡。有人吃坏了肠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的同桌好友崔忙生十六七岁,正是编织人生 梦想,充满青春活力的年华,却因饮食不周患上了肠梗阻,吃不进饭,硬吃进去一点,一会儿就吐了。整天用手捂着肚子,最终被病魔夺取了生命。他生病时痛苦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我记忆深处。

背馍上学,生活艰苦,严重地摧残了同学们的身体健康;有些同学因此而产生强烈自卑心理,影响学业。

那时候,我很羡慕商品粮户口的同学,天生自带优越,上灶不用背粮,只需开个粮油关系证明交给食堂管理员即可。他们一般不用背馍,父母的工资足以维系他们上学的所有开销,能上起灶。天天有热馍热菜热饭吃。营养跟得上,脸上色气红润光亮。

岁月如歌,往事不堪回首。

背馍上学的景像,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改革开放,春风化雨,五千年的文明古国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中国已全面步入小康社会,后辈们再也不用背馍上学了。我用笨拙之笔记录背馍上学的艰辛,是为了让后代们能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更加珍爱今天的美好生活。同时鞭策他们不断进取,即便身处逆境,也要积极向上。

人生不但有灿烂的阳光,也会有凄冷的风雨。无人能完全支配自己在世间的际遇。

人在世间走一趟,总会经历或多或少的苦难。

凡事都有正反面,背馍上学的经历,锤炼了我的意志,使我一天天变得坚强起来,磨练出了我坚韧的性格。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我胜利过,失败过,但却从未屈服过。

作者简介:铁馬,原名岳铁牛。陕西省咸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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