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美食，人就很江湖（南辕北辙 收之桑榆）

对一个陌生地方，我经常从舌尖味蕾上认知，因此，过后的回忆多半是回味。能让我反复记起的地方，多是先留住我的胃，才留住了我的心。

端午节，我赶着去了苏州，能遇到什么吃食？

粽子是不必提了，硕大的糯米粽蘸红糖，一次是吃不完的，但送粽子的情义总是多于咽下的那几口粽子。嫩蚕豆煮面我是第一次吃到。被食家饭俞姐姐带进厨房，她写当令嫩蚕豆的文字我记忆犹新。一碗碧绿的嫩豆瓣煮银丝挂面，加金灿灿的炒蛋，特意点了北方人的辣椒油，果然就有家的味道。

有一日，特意去镇子上吃早餐，蟹黄包、青菜馄饨、豆腐脑。

店里生意好的人满为患，吃饭就这样等着，才吊人胃口。等着清汤豆腐脑时，我想着北方的辣椒油蒜豆腐脑，眉山的酥肉豆腐脑，家里的白砂糖豆腐脑，一时间，心中存的是半个中国的豆腐脑风味，这才是美食的常忆常新。这碗豆腐脑加宽宽的清汤，虾皮紫菜香菜碎，我心里喊了一声：这不是北方的馄饨汤呐？不管在哪里，豆腐脑总是好脾性，和谁搭配都出精彩。这碗豆腐脑嫩嫩滑滑，汤淡味鲜，自有一番婉约柔和风韵。早晨这样开启，温温润润和和气气，真是美好。

青菜馄饨要蘸汁吃，我就有些不明其意。开玩笑说：馄饨汤配豆腐脑了，馄饨自然 就占去饺子的蘸水。我是这样理解。当然，客人瞎说，主人是没有办法辩驳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无需争辩。在吃这件事上，我一直很刁钻，偶尔也很随和，但前提是食物必须美味。今日这青菜馄饨皮薄馅大，几近透明的皮裹着隐隐的绿，滋味上胜出饺子许多，吃得宾主皆欢，心里不由得对此地生出好感，美食在即，乐不思蜀就理直气壮。

蟹黄包比大馄饨更大，黄澄澄的油渗出包子褶，看着就富足美满。螃蟹真是个要命的美食。吃螃蟹，我从来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螃蟹壳，可总是醉心于落魄的贾雨村在甄老爷家见识的那场螃蟹宴，惦记那吃螃蟹用的十八般银兵器，好家伙，螃蟹好不好吃，看那架势便知。在吃螃蟹上，我在骨子里总是要把自己归为风雅名士，可明明就是个嘴上好龙的叶公。秋日送我阳澄湖大蟹的宗家哥就在眼前，我应该用这个大包子敬他一敬，不料他咬一口包子，遗憾地说：味道还差点，有个地方的味道更地道。这一句话，给我的脑海里又画了一个饼。即使我不喜欢吃蟹黄包，却也不能容忍吃不地道的蟹黄包，在吃上面不将就不认输地执著，让我在寻美食的路上从不停息。

后来几天，陆续吃到几味有性格的菜，真是有味有趣。蘘荷炒毛豆、清水河虾、河豚蛤蜊，十三香的小龙虾，过后我能想起的就是这些。食物如人，有些即使一面之缘却能从此留在心里；有些食物纵是日日相见，可一转身就没了印象。

我好奇一味应季的当地风味菜，蘘荷。它像待放的紫红荷苞，更像鼓囊囊的毛笔管，瓷实又野性，气息里带着嫩姜芽的辛辣。紫红色的蘘荷切片拌碧绿的嫩毛豆清炒，初看是爽心悦目的初夏画面。尝过几口，我就感觉它带着一丝风尘气息。口感上，蘘荷清苦的药味和毛豆清爽的甜味冲突交融，仿佛是毛豆去拯救蘘荷，却又被蘘荷同化；蘘荷为了征服毛豆却不自知地沾了些清甜，收敛了薄薄的辛辣。为了证明我的揣测，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口。旁边坐的老哥一下子就骄傲了。他带着几分炫耀说：蘘荷，是纯粹的地方性味道，败火祛瘀，开胃健脾。我想起折耳根和香菜。一味菜蔬，其味疏离，能不讨好不媚俗都是个性分明，对它们，我总心生敬意。为了庆贺对一盘蘘荷炒毛豆的认可，免不了大家碰一杯，干红也是仰脖子干。心下里，我认为此时应该喝自家酿的包谷烧才对，山野配山野才是你侬我侬。

有了一道蘘荷开路，后面的河虾蛤蜊也就有了名头，无一不是自产特产。要么是恰恰是季节到了，要么刚刚是地域所产，总有些其他地方无法得到的优势。一桌的美食被时令限制的七七八八，那我今日就是误打误撞拔了头筹。河虾鲜嫩，蛤蜊鲜甜，以至于后来的红烧河豚端上来，我都是巧妙地避开它，专心挑食扇贝蛤蜊盘里的蛤蜊。周围人嚷嚷：快给客人老师搛块皮。避不及盘里被海哥夹入一块河豚皮，一团软软糯糯。热情的人给我普及吃法：卷起来，轻咬咽下去，不要细嚼。众人鼓励，这分明是一片心意，容不得我解释。较之尊贵的河豚，我更喜欢挑战山野蘘荷。囫囵吞下鱼皮，心里是挥之不去的膈应。还好，顾家大哥敬酒，谈完孩子今日之高考作文，再说眼前丰盛酒菜，一杯酒下肚，河豚早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大家还讨论了初春的野生刀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美味更让人惦记。对于美食，我总是不吝词语。福不唐捐，我如此虔诚地对待每一味食物，怀念美食，生活 回报给我的美食证明了心诚则灵。

在吃这件事上，我从来不以贵贱论英雄；在喝酒这件事情上，我也从来不以品牌论贵贱。有这样的心态，我容易在餐桌上认同性情中人，无端也就多了许多朋友，在那里都能处出一片江湖。

我对宵夜的要求都集中在氛围上，暮色轻淡烟火迷离灯光柔和。有酒有菜，人就能放下心轻松的融入夜色。白日里的劳顿被烟火气冲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时就是我渴望的繁华。小龙虾被十三香烹制的撩人，红艳艳的小龙虾像秘而不宣的谜题，只要动动手，一个个谜底昭然若揭。一口一口，红红白白香香嫩嫩，这就是惬意生活。今夜，店家没有好黄酒，海哥用“惠泉”应景。昨夜贾校长一行吃炸锅巴卤鸡脚，配的是白酒红酒，等端上长寿面，大家还一起喝扎啤呢。吃夜市能随遇而安，是人在江湖的一种张力，只有收放自如才能尽享欢愉。

汪国真说：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说：既然胃口尚好，便只顾吃喝尽兴。到底我是寻着美食一路走呢，还是走了一路遇见美食，结果都是一样，吃到开心 尽兴时，你我自然有千条万条路可走。

好胃口闯天涯，总有仗剑远游的侠气胆略，就好运气遇到能碰杯寻美食的人。吃了这么多年，我得了一个“女侠客”的称呼。既然是女侠客，我就不能忸怩作态，装斯文到筷子头刀叉尖；还得心思豁达，不能矫情挑剔，排斥一切闻所未闻的新鲜；还得入乡随俗，不能画地为牢束缚自己禁锢了他人。在美食面前，侠客就要自然本真。干一杯，为我们的不迁就不敷衍。

今天的餐桌上，你称我一声女侠客，我很满意。江湖本来就是侠义之士的道场。

原创：侯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