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雪萱:落日传说(小说)

七月流裳百日还日期:短篇小说阅读:8506

吕雪萱

01

夏日午后,教室浸泡在数支旋转吊扇都吹不走的蒸腾热气里,历史老师神情凝重,对全班同学陈述关于发生在叙利亚的内战,那些惊人的死伤数字,还有无辜孩童受累的事件。

老师严肃地说:“那不是历史,是正在发生的事。”

坐在靠窗第一排最后一个位置上的申中贤,悄悄将手伸入抽屉,挑出数学老师发的作业。左手支肘遮掩,将沙黄色的油印练习卷,局部藏压在历史课本下方,露出半截题纸,试着让自己的目光专注在掌心下那一行行由数字和代号构筑的理论世界。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让悲伤的感觉控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法听或读任何有关人在无从选择的情况,被迫死去或遭受暴力对待的新闻,不管是屠杀平民百姓的国际新闻,或是又有哪一对沉迷网络的夫妻,活活将亲生小孩饿死的社会新闻。这一类的消息总会攫住他的心神,让他整天处于一种内里有某一块被强硬挖走的空洞感。

他非常难过,而他不知道到底知道这些事情,他又能改变什么?

他无法自那种残缺的感觉里痊愈,于是他意识到他必须自我保护,否则随着那些在世界各地骇人听闻的事件逐一发生,他的内里或许将什么也没有剩下来……

在他专注解题的时候,一阵自窗外吹入的急风,翻动了他的书页。历史老师不知何时悄悄绕至他的身后,要他把数学试卷交出来。

历史老师程惠珊是个年轻有活力的女老师,个子娇小、长相清秀,小巧的鼻梁上恒常戴着一副镜面过大的眼镜。刚毕业不久就来到他们学校,教学认真又极富正义感,很愿意花费力气和时间,教导学生认识这个世界,包括社会上许多角落被掩盖的不幸,被强权压迫且遭社会漠视的苦难者们。她会在课堂上谈许多老师不会谈的问题,申中贤很喜欢她,可是他也有无论如何无法克服的问题。

历史老师没有责骂他,只是难过地看了他一眼。申中贤板直上身,环顾四周,同学们的眼神冷淡,几个女孩略带嫌恶地看着他,仿佛他就是网络上那些被指责对公众事务冷漠、不关心他人,导致世界变糟糕的人。

他张大双眼,有些慌张地拨动过长的浏海。

他想辩白,但老师没问他为什么。

申中贤别开脸,眼帘低垂,听到一个男同学这么嘟囔:“拜托!想考第一名也不是这样。”

然后是短促几声混杂不同声源,有男、有女,刺耳又破碎的笑。

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第三排中间的周冬茹。周冬茹并没有看他,优雅而锋锐的侧脸一派神情冷酷地盯着课本,自己划重点。

“放学前再来把你的数学考卷领回去。”老师说。

02

放学的时候,申中贤走过操场,棒球队的成员正在进行分组练习。今年冬天的黑豹杯全国高中棒球大赛是最近班上热论的话题,他看见和自己同年级的棒球队王牌黄威腾,斜肩投出一颗速度、质量都令人赞叹的直球,在空气中仿佛掐挟出一股犀利喷流,牢牢撞入了捕手暗褐色的皮手套中。

他有点羡慕那颗被稳定接住的球。

一切都具体而现实。

倏忽一颗练习球滚至脚边,不认识的球员跑了过来,稚嫩的外表看起来像一年级学弟。穿着黑色帅气队服的学弟,用手轻轻拍触了自己的手套,做好准备接球的动作,示意申中贤将脚边的球投给他。

学弟有着健康的麦色肌肤、深邃的大眼睛,咧着嘴的笑容显出一种朴拙的可爱。申中贤的唇边勾起浅浅笑弧,弯身拾起将球掷出。

球场远方有一群人不知为了什么开心 事,围成一团发出动物般的吼叫声。申中贤想起每回父亲 带他骑单车,穿越地标的瞬间,父亲也会发出这样激昂的吼声。他总为了这件事脸红。

最初,父亲会在掠过省道上标示“北纬23.5度”横跨南北向车道的赤红色铁拱门瞬间大叫。父亲兴奋对他说:“中贤,我们从亚热带骑到热带了欸!”

后来,父亲在参观了这道弧型拱门旁,相距约两百公尺的北回归线太阳馆之后,变得有点困惑。

“中贤,到底是经过太阳馆的时候算通过北回归线,还是经过拱门的时候算通过北回归线?”

申中贤说他不知道。

对于这个令人困扰的问题,父亲的解决方式就是叫喊两次。最终这件事也在多次骑单车经过之后,变得不那么有趣。

父亲不再发出令申中贤困扰的吼叫声,他会绕进太阳馆停车场旁的厕所,提醒申中贤该尿尿了。

尿尿,然后补充水分。

申中贤在去年高一的基础地球科学课,终于学习到北回归线的位置并不固定这件事。他告诉父亲地球的倾斜轴角度,也就是地球自转轴和公转轴的夹角,并不是一直保持在23.5度,倾斜轴的角度会在某个范围内变动。

“周期大概是四万一千年,倾斜角从21.5度慢慢变成24.5度,又从24.5度慢慢变回21.5度。如果倾斜角是21.5度,那北回归线就在北纬21.5度,因为太阳最北直射的位置只能到这里。在那种情况下,太阳馆周围不再是热带,一年之中也不会有任何一天被太阳直射。”

父亲似懂非懂地听着,问他:“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它就不是个固定的东西嘛!老师说,根本没必要盖地标。”

“怎么会没必要,你想想看,有个地标你才会注意它嘛!才会想说到底北回归线是什么啊?就算现在不是真正的北回归线,差个几百公尺又怎样?”

“不是几百公尺,我们老师说现在已经差了一千多公尺,而且会越差越多哦。”

“你不是说有周期吗?”

“嗯。”

“那不就对了,总有一天还是会移回来的。”

申中贤决定,不只是倾斜角度,地球自转轴的指向也有变动周期这件事,暂且不要跟父亲说。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跟父亲描述这个状况:今天你看到的那颗北极星,在很久以后,将不是定义上的北极星。但是再过更久之后,它又会变回北极星。

那所谓的“很久以后”,远超过一个人的一世所能等待的极限。

父亲是个相当浪漫的人,虽然担任银行经理,工作上接触的都是跟钱有关的东西。但一到假日,就变成热血的单车男,拉着他一起骑单车。他们有时从市区骑到郊区,有时骑到外市,有时还前往深山密林。

托父亲的福,他因此拥有一双结实好看的腿。虽然他不太清楚男人拥有一双好看的腿,到底有什么用。况且好不好看这件事很主观,跟父亲对北回归线的态度一样主观,也不会突然有哪个女孩子走过来对他说:嗨!你的腿真好看。

申中贤走至车棚,解开他黑色单车的铁链锁,缓缓将车牵出校门。他瞄了一眼表面,距离和陈小铁、周冬茹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申中贤跨过单车椅垫,握紧车把,缓缓踩落了踏板,滑下斜坡。

虽然同校,周冬茹甚至和他同班,但那两个人都不喜欢约在校门口。

他们两个似乎做任何事,都不是那么愿意被看见。

03

索特公园射日塔一楼大厅,陈小铁正跟售票小姐陈诉关于射日传说的诸多版本,演讲 比赛般上下摆动的双掌讲到激动处,仿佛真能将东西劈剖为半。展厅里的艺术灯打在他光洁白皙的侧脸,凸显无框眼镜后眸光明澈的眼,刚冒出唇边薄薄的短髭、尖利少肉的下巴,看起来一脸知性。

“远古时代,流传有两个太阳的传说,传说太阳会吃人。大部分的传说都是集结勇士,以弓箭射太阳,但是也有用杵戳太阳、诅咒太阳,或是送棉被给太阳,请太阳睡觉这样的做法。除了射日传说,也有射月亮的传说。远古时代的元始人认为太阳是女的、月亮是男的,月亮比太阳更热,所以他们射杀的对象是月亮。”

陈小铁流畅讲出他搜集资料的心得,因为过分流畅,反而显出在家中练习过讲稿的青涩感。

“你真的很认真呢!”售票小姐微微点头,露出一抹浅笑。

“其实我是想向您确认,你们这边展版写的射日传说,是不是就是最通认的版本呢?从书上的资料来看,是比较接近远古那个传说的。”

“这个……因为我不是负责这个部分,现在没办法回答你。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看。”售票小姐将手移到柜台桌面的一叠票券上抚摸着,显出有些分心的模样。

陈小铁露出感激的神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喧嚷声从大厅门口传来。一批初抵此地的游客鱼贯涌入,擎举小旗子的领队拿着小蜜蜂扩音器,呼喊团员集合。

售票小姐在瞥见大量游客的瞬间,对陈小铁唤了一声:“同学。”

旋转椅上的她双手交叠搁在膝上,客气地问:“你要买票吗?市民有优惠。”

“我……现在还不用。我还在等朋友,也许等一下再来。”

陈小铁有些孤单地让出那个位置,一回头戴着鸭舌帽的领队大叔福泰的脸就矗立在他面前。陈小铁略感惊慌地走开,微驼着背,流露出几分察觉自己有失分寸的懊恼。

陈小铁走出大厅的时候,忽然想到他还没有跟售票小姐说谢谢。又一队旅行团迎面走来,射日塔外的扩音喇叭开始播放巴黎香颂音乐,情调如异国。嘹亮乐声包覆耳膜,他甩甩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行过石板参道,陈小铁转往独立于树林中旧日抗日的祭器库。深灰瓦檐下,他背对紧闭的褐色木门,在混凝土阶梯上坐了下来,书包搁在脚边,远眺地势较低的史迹资料馆。史迹资料馆土黄色庭院中,有一株树干粗壮、枝叶丰茂、布满翠青色三裂掌叶的老枫香树,陈小铁喜欢坐在那棵树下读书。可惜现在已过了开馆时间。

陈小铁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民族文学史纲》。他对售票小姐说的内容,大部分就是从这本书得来的知识。他还没读完,就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当然,他有一个更想分享的对象,但在对她开口之前,他必须先练习。

他翻到第一卷第一讲第五节《黄金岁月》,这一节的开头写着:所谓“黄金岁月”是神话学非常重要的主题 ,指涉在遥远的年代中,人类曾经拥有一段美好而毫无忧虑的时光。

“阿铁!”闲散走来的申中贤挡住他看书的光线。

陈小铁脸色微愠地合上书,咬着牙说:“你真慢!”

“别太过分了,你又不是真的想约我!有种等一下周冬茹来了,你跟她说一遍:你真慢!”

“以后早点出发。”

“我有啊,就找了一下可以安全停脚踏车的地方。顺便拍了一些奇怪的照片。”

“什么奇怪的照片?”

“你看……”申中贤拿出手机,秀出荧幕上的照片给陈小铁看。

陈小铁将头凑过去,照片上是索特公园红砖门墙上张贴的公告。横贴的粉红色A4纸上,印着两行大字、两行小字,大字写着:“有水平的市民,不会违规停车。”小字写着:“本月份违规者已函送警察局,下一个就是您!”

“有水平”和“不会”两个词底下,还画双线做重点。

陈小铁伸出手,打算滑动荧幕,看下一张照片。申中贤连忙将手机抽回,塞进体育裤的口袋。

陈小铁不解地问:“这种告示不是贴很久了吗?旁边那道围墙上有更大字体的告示牌。你拍这个做什么?”

申中贤将手机收起来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拍,觉得里面好像有一些很寂寞的什么,寂寞的违规市民、寂寞的抓违规的人。其实我不知道这是谁贴的,因为没有署名。我一边拍的时候,一边想着,也许哪天就撕下来了。所以拍一下,也算记录历史。”

“你真奇怪。”

“哪里、哪里,在你面前,我不敢说自己奇怪。”

陈小铁笑了,没说什么,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一些很紧迫的压力在和申中贤谈话的过程,慢慢卸除了下来。

申中贤问陈小铁:“周冬茹还没来?”

陈小铁眸色黯然地说:“还没。”

“我想她不会来了吧!”

“等等……”

陈小铁拿出手机连上3G,他的手机有上网量的限制,所以他有需要的时候才使用3G上网。他打开LINE,看到周冬茹送给他的讯息。

“周冬茹说她妈妈临时要带她去吃大餐,没办法过来。”

“没办法过来,应该要亲自打电话说吧!真没礼貌。”

陈小铁闷闷地说:“现在剩下我们两个人,你想去哪里逛一逛?”

“随便。”申中贤有点生气,但他试着尽量不表现出来。他意识到陈小铁每次约他,都会约周冬茹。周冬茹不来,他就是个多余的陪客。

以友情为名的三人聚会,申中贤总是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替他们营造三人同游的画面,避免偶遇的相识者猜度恋情的流言。他不认为自己对画面有什么帮助,陈小铁看起来像温柔的爸爸、周冬茹是严厉的妈妈,而他是无聊的小孩。几次出游,他都恹恹跟在后面踢蹬石头,没有石头可踢就踢空气。他觉得自己真犯贱。

也许他只是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你到底追到周冬茹了没有?”

陈小铁回答说:“大概……还不算。”眼神很忧悒。

“我是觉得你应该放弃她。”

“为什么?”

“她很聪明,也很节制。上次跟我们一起去博物馆,你看她做笔记做得多认真,跟考试有关的话题都显得特别有兴趣。你想想,我们都高二下了,等暑假过后,距离学测就只剩一个学期。这种时候谈恋爱,太冒险了啦!就算谈成了,又怎样?考上的大学如果一南一北,最后还不是要分手。”

“你讲话真像老师。”

“我这是良心的建议。”

“哦。”陈小铁淡淡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继续往前走。射日塔的游客依然很多,他们绕过了射日塔,走进山顶植物园。

比起刚刚充斥着孩童与游客欢笑声的公园,这里安静许多,也多了几分清爽凉意。

他们走下斜坡步道,步道两侧林荫遮天,叶面如伞的姑婆芋自脚边横窜而出。举目远眺,大大小小的羽状蕨叶埋伏林间,加上树龄悠久的板根植物群,使这里恍若丛林。

很快他们便在一处转角,遇见了一座饶有古意的木桥。桥下溪水潺潺,四周渺无人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俯视桥下水流。溪流两岸枝叶怒长,嫩青、油绿错落交叠,难得的缝隙间,刚好一束夕色穿越而至,落在了水面,投出一圈橙金光波。

申中贤坐上桥栏,转头问陈小铁:“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还有日本兵留在印尼的丛林里,全然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就这样利用野外求生的技能,独自存活了三十一年。”

“听过。”

陈小铁问他:“你怕被困在这里吗?”

“这里我很熟欸!”

申中贤仰头观察树枝,换了一个话题:“刚刚你在看什么书?好厚的样子。”

陈小铁把书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申中贤看。申中贤翻到贴著书签便条的那一页,看了起来。

“你怎么突然对神话产生兴趣了?”

“一开始只是想查查看射日传说的来源,查资料查到这本书,又有了一些不同的感触。”

“什么样的感触?”

陈小铁犹豫了一会儿,思索着自己是否该认真回答。他最近开始意识到,自己一说起喜欢的事物,就不懂得看别人脸色。他挪近身子,将申中贤手中的书,往前翻到写有远古人射日传说的那一页。申中贤颇有兴趣的神情,加强了他的信心。

“你看,为了解决两个太阳的问题,他们派了三个勇士出发。这三个勇士知道太阳很远,所以各自背了一个婴孩,一路还把吃过的桔籽种在地上。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活着回来吧?至少也知道回来的概率很低。他们正值壮年,他们接获的使命就是背着婴儿一直走,把婴儿扶养成年,让下一代人接续他们的任务继续走。我就想,如果是我,我愿意做这样的事吗?看不到事情的结果,只是一直走啊走的。如果下一代失败了,我不就白走了吗?我的人生 还有什么意义呢?能做出这个决定的人真的很勇敢,至少是心灵非常强壮的人。太空任务也是一样,航海家一号探测卫星飞了三十几年,才飞到太阳系边缘。如果将来载人宇宙飞船想离开太阳系,所要面临的问题不就和这些射日勇士一样吗?他们必须带着下一代,而且要有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还要有桔籽?”

“对。像沿路建设太空站、弄个太空温室可以种植物之类的。不然一艘宇宙飞船又不可能装那么多食物,就算火箭有办法发射这么重的宇宙飞船出去,船上的人得吃保存期限三十年以上的食物,这似乎太可怕了。”

“是满可怕的。”

申中贤觉得自己应该回应多一点,发表些称得上“见解”那样的谈话。可是他只想到曾看过一个科学节目,透过数学计算,探讨如果派出许多男人、女人,让他们在宇宙飞船上繁衍后代,几代之后会开始产生乱伦的问题。

但这似乎不是一个适合拿来当作“见解”的回应,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天色减弱了几分,原本耀闪的光波消逝无踪。却也不是昏暗,只是没那么亮了,像那些总是被调低亮度的梦境。暮色中,流动的水依旧清澈,透出河底的浅灰卵石。

申中贤将书合上,还给陈小铁。

忽然一阵悠扬女声传来,唱着情调幽怨的歌曲。两人抬头望向声源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腰间系挂银色方形随身听,缓缓自林间曲径走出。

陈小铁问申中贤:“这是什么歌?”

申中贤不加思索地回答:“黄乙玲的《水泼落地难收回》。”自小跟着祖父母 唱卡拉OK,申中贤对一些老歌颇熟悉。

“好像还没考倒过你。”

“就算我讲错,你也分不出来吧?”

“真的。”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跟在老爷爷的后头,随身听播放的乐曲又变成男女对唱的《旧情也绵绵》。

陈小铁悄声说:“我们好像被吹笛人迷惑的小孩。”

申中贤忍不住朗声大笑。

04

申中贤发现自己对陈小铁真的很好,这是在两年前或更早之前,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他们在初中时曾是同班同学。陈小铁像个真正的王子,多才多艺、品貌端正,许多人喜欢他。他从来就不缺朋友,就像行星注定绕着恒星公转,陈小铁就是一个像恒星那样的人。

申中贤当时最好的朋友是黄鹏亿。

黄鹏亿是陈小铁成绩上最大的对手,他们两个分数咬得很紧。陈小铁拿第一名的时候多,而黄鹏亿是班上唯一有办法偶尔考赢陈小铁的人。申中贤和黄鹏亿比较谈得来,黄鹏亿性格开朗、心胸宽大,理个和尚头,脸方方正正的,两道浓眉比眼睛还显眼。

他就像热血漫画里的男主角看到别人表现好,都会真心赞赏。对于自己表现的好坏,也不会过分沉溺。相较之下,在王子形象的背后,申中贤总能不安察觉陈小铁阴暗的那一面。他时常摸不清陈小铁在想什么,这令他戒备。毕竟是同班同学,申中贤和陈小铁在当时只能算有点交情,但不是那么亲密。

大概是毕业之后就不会再联络的类型。

申中贤很早就这么认定了。

基测报名的前夕,黄鹏亿提出他要跨区报考,目标是I市的第一志愿T中。

申中贤记得,那时邻座的陈小铁整张脸垮下来,臭了一整天。当时陈小铁早已透过优异的在校成绩申请入学,得到就读本市名校C中的资格,学校中庭显眼处张贴写有他名字的恭贺红榜,地位不容质疑。

此后每一天,申中贤始终能感觉到陈小铁越过他,盯着黄鹏亿的视线。那里面有着盘根错节的晦暗情绪。黄鹏亿放弃申请入学的管道,直接挑战录取分数更高的T中,这件事对陈小铁来说,无疑是挨了一记闷拳。

申中贤偷偷跟黄鹏亿说:“他八成每天都对你草人插针。”

黄鹏亿倒是很理解地回答:“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因为大家都把他应该很厉害、应该永远是第一名,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考上,怎么办?”

“也没有怎么样,我妈叫我考,我就考考看。I市还有很多不错的高中,我总会有学校念吧!”

总是如此淡定的黄鹏亿在考完基测后的某一节体育课,倒下了。

那个画面至今仍会在申中贤的脑海里,像慢动作一样反复播放。他记得,他们只是如常地跑操场两圈,黄鹏亿一开始还跟他有说有笑,说等一下下课要去买饮料。黄鹏亿说了一个喜欢的饮料品牌,然后越过申中贤、越过陈小铁,一个人跑到了最前面,在转弯处倒了下来。

黄鹏亿被紧急送到医院,昏迷了两个礼拜之后拔管,没能参加毕业典礼。他妈妈上台替他领了毕业证书。

丧礼公祭的高架花台前,摆满黄鹏亿说的那个牌子的饮料堆栈成塔,花台后的硕大广告牌是黄鹏亿挥手大笑的照片,像竞选宣传照。旁边合成了他的基测成绩单,大大的,能清楚看见是四一二分,满分。象是他人生的锦旗,阿姆斯壮的登月脚印,在他过短仓促的生命中,能被一般人理解的数据伟业。

陈小铁在丧礼上不发一言。申中贤懒得看陈小铁的表情,他不停地掉眼泪,他觉得黄鹏亿是被陈小铁的眼神咒死的。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心脏说罢工就罢工了呢?

他犹记得,返家后母亲要他把丧礼上穿过的衣服统统脱下来。母亲本想丢旧衣回收箱,后来觉得不妥,索性拿出塑料袋打包,在垃圾车来的时候,奋力丢进车斗,狞视那包衣物同其他不可回收物被辗压变形,吞进垃圾车的肚腹。

那阴暗的感觉使他们度过了不愉快的夏天。申中贤拿了毕业纪念册只是放着,不敢翻开。

那时申中贤已经知道,自己通过美术班的术科考试,将分发到C中,但他和陈小铁不同班。

不会再当同学了,这样也好。申中贤这样想着。

忙碌的高中校园 生活 ,人人来去匆匆,还真的不想见的人就几乎不会看见。偶然擦身而过,意识到没打招呼,对方的身影又被人流遮蔽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启明路上的一间书局看书,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是陈小铁。

他觉得陈小铁看起来有点不一样,那阴暗的部分比初中的时候更渲染开来,似乎也不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好像有哪里永远地凹陷了……

因那瞬息间的感受,申中贤的心软了下来,跟着陈小铁走出书局大门,到街角的一家平价咖啡店,点了两杯冰拿铁。

陈小铁给他看一本册子,那是没有格线的笔记本。陈小铁在其中一页素描了索特公园和市立棒球场的风景,另外又画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直线分割画面,标示出不同日期太阳的日落位置,二十四节气的日子已观测了一半。

“我们初三的时候不是学过吗?随着太阳直射的纬度不同,每天太阳的视轨迹都会微微变化,春、秋分这两天太阳是正西落下,夏至这天的太阳西偏北日落,冬至的太阳会西偏南日落。我目前记录到的结果都符合。”

“所以你在试着证明一件大家已经知道的事?”申中贤当时不无冷酷地回答,心里的敌意像初春尚未融尽的山雪。

“不是的,这只是兴趣。况且我的记录方法也不精确。”陈小铁皱眉辩驳,然后低下头说:“不是要做科展还是小论文。”

申中贤觉得,陈小铁大概也知道别人怎么看他。

“兴趣?”

“就觉得一切都还在秩序里,地球稳定地自转、公转,我也还活着。”

“别乱说话。”

“我可没乱说话!”陈小铁捏紧了拳头。

不会再当同学了,这样也好。申中贤这样想着。

陈小铁怒气腾腾的眼神令申中贤觉得,黄鹏亿倒下那一幕,或许陈小铁也很受伤。当时,陈小铁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他最快跑到他身边,试图对他做CPR。他又很怕自己的动作不标准,慌乱颤抖着。

他们都是被恐惧俘虏的人。

05

景致正好,陈小铁忽然在一片杉林中停住脚步。老爷爷早不知转悠哪去了,只残余回荡林间时近时远的歌谣声。申中贤霎时意识到,刚刚一路走来,他们彼此都没说话。

“天色暗了,我们离开这里吧!”陈小铁说。

“真可惜,刚刚忘了先绕去生态池那边找索特树蛙。”

“你找到过吗?”

“没有,倒是找到过一些独角仙。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植物园做复育实验,为了知道独角仙的数量是不是有真的增加,还放了凤梨皮之类的东西,吸引牠们出来。”申中贤像个不愿意结束旅程的小孩,兀自找话拖延。

“找个星期日,再一起来一趟吧?”

“你又要约周冬茹囉?”

“不一定。”

陈小铁盯着手表,有些尴尬地加快脚步,爬坡回返。两人一前一后静默快走,如其他步伐迅捷的健身者,直至穿出植物园的红漆门栏,来到射日塔旁。他们看见石板参道方向,一轮红彤彤的夕阳轮廓明显地横在低空,只有几抹浮云掩住夕阳的下缘,仿佛太阳浅浅拉上了棉被。

“大概是刚刚在密林里,觉得天特别黑。我还以为太阳已经下山了。”跟在后头的申中贤说。

陈小铁回过头,问申中贤:“现在搭电梯上去还能观测落日,你要一起去吗?”

申中贤摇摇头说:“你去吧!我想回家了。”

陈小铁奔向射日塔,时间正好。他买了票,一瞬间就被透明电梯拔升,看见宽大的棒球场、郁郁葱葱的森林,以及悬浮在流散云霞中的桃红夕日。

陈小铁动作熟练地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笔记本,像个航海员般,以专注的眼睛看向太阳。随即在纸上作纪录,用力写着:芒种。

06

申中贤没有直接回家。他走到接近公园正门口一座水泥制的海底城堡儿童溜滑梯旁边,那座本体漆绘蓝色海洋与海洋生物、溜滑梯门洞则涂成草绿色的两层楼蛋糕型堡垒,是他小时候常常玩耍的地方。

现在才刚六点,虽然夏季日落较晚,此刻仍有夕阳余光,但大多数的孩子都已回家吃饭。他压低身体,像个巨人般钻进了城堡里。透过城堡里架设爬梯的孔洞,爬到了像阁楼一般的圆形屋顶内部。

屋顶顶端有一个尖刺状的构造,仿佛打算感应什么或攻击什么似地存在着,他从来搞不清楚这个尖刺的存在意义。总之,那不是可以拿来游乐的器材。

他从小就喜欢躲在这个低矮阁楼里,任由时间流逝。阁楼内的壁面一样涂成天蓝色,但意象上变成了天空。画面中许多大大小小的热气球和纸飞机在空中飞浮,还有长着薄翅的飞鱼成排跳跃。

这些美丽图样四周,巧妙地被书写下许多或端正、或歪斜的留言,彷彿每个人都有所准备地带着签字笔到这里来,怀抱各异的心情,留下一些心里面的话。

成长过程中,随着申中贤认识的字越多,这些留言所彰显的意义就越明显。

对他来说,世界象是慢慢翻卷开来的花朵,却狡猾地在猝不及防的瞬间,将他推落蕊心深处。

他不记得最初这里的模样了,但他发现,留言悄悄地在更新,甚至互动。

很奇怪,他从来没碰过拿着笔到这来的人,但这些截然不同的字迹、内容,显然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如同陈小铁必须记录落日,他也偷偷用手机拍下这些留言,记录它们的变化。

从最常见的“到此一游”、励志 版的“我要考第一名”、疗愈系的“对自己好一点”、恋爱中三角伞符号下两个依偎的人名,到色情版的“勃起男”、对话版的“看三小”与“那你还写”、感叹版的“这世界病了”、祝福 版的“天佑中华”。

不乏留下脸书账号或手机号码的人,也有很认真选了一个最大的热气球图样,在红色球面写下好长一封感谢信的人。当然也就难免被后人窜改,将“爱我”的“爱”画叉,改成了“干”。

比起到处正面“赞”能量的脸书,这里像一个巨大不可解、交融各种情绪善恶的漩涡,深深吸引着申中贤,他又拍下几张细微处的变化。

阁楼终被黑暗笼罩。路灯点亮的瞬间,手机铃声响起,是陈小铁打来的。

申中贤将手机放在地板上按扩音,黑夜中手机发出的光芒象是意外降临的外星生物,蹲伏于此怒视着他。

陈小铁问他:“你回到家了吗?”

“嗯。”

“今天拍到好棒的落日,等一下把照片传给你。”

“好啊!谢囉!”

“你那边的声音怎么怪怪的,有回音?”

“哦,我在厕所里。”

手机另一头的陈小铁顿了几秒,然后说:“那Bye。”

“Bye!”

按灭电话,双腿盘坐的申中贤拿起手机充当手电筒,藉由手机的微光,他面对着一行前人留言:“那时候,我莫莫喜欢着你。”认真思索。

离开前,申中贤拿出书包中的黑色签字笔,将“莫莫”两字画叉,改成了“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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