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苏:自行车二三事

魔界↗骑士≯臻日期:抒情散文阅读:20008

文/许苏

坐车

记得,第一次坐自行车,是我父亲 带我去小楼公社。

父亲把我抱起来,侧身放在自行车的横杠上:手稳车把,不要乱动。从家到小楼也就二十来里的路程,坐在横杠上,几乎就在父亲的怀抱里,父亲的鼻息,都能感觉得到。开始很兴奋,低头看路,唰唰后去,东张西望,田园风光无限。不多会儿,腿麻了,车杠直朝肉里挖。还好,勉强可以忍着。不知不觉,情况复杂了,酸、麻、疼渐渐扩展到腰肩,绵延到全身。此时,也不敢告诉父亲,只好咬牙切齿。又颠簸了一阵,谢天谢地,竟没有了感觉。

距离小楼老远,就见几排灰瓦房,气势非凡,到跟前,大伯迎了出来。父亲把我抱下来,放到地上。我就势蹲在地上,紧接着侧身歪倒。父亲当着大伯的面,命令道:起来!此时,我早已不止于咬牙切齿,而是牙股紧闭了。大伯没有置身横杠的切实体验,不解其意地说,医院就在旁边,还能是风刺的么?父亲雪上加霜,又给我提到车上。

到医院,白墙白门白大褂,我更是一言不发。医生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摩擦来摩擦去,很专业地说,心脏问题不是太大!又犹豫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孩子这么小,偏瘫可能性不大呀?父亲顿时紧张,指着门口的自行车,主动陈述病情说,早上来还好好的!医生恍然大悟,呲啦一笑:你早说嗨!看把我吓的,自行车坐久了,活动活动就好啦!在场的人都笑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医生看在大伯的份上,免费给我捏捏捶捶。

出了医院,父亲仔细一看,我的一根小指头已经被车子小把夹得不能动弹了,责怪说,路上怎不说一声的?我心想,要敢说,要能说,还要你交待么?临来前,不是说表现不好就送回去的么?大伯竖起了大拇指,以科级干部的口吻鼓励我说,能干大事!有韧劲!受到大伯的表彰,状况迅速得以缓解,不多会,关节就能活动了。

我在芦沟读初中,从家到学校,单趟徒步十几里,每天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这时,就有一部分家庭条件不错的同学,骑自行车上学了。顺带捎你一程,都能让你感动好几天,心里老想帮他打菜、蒸饭。有时,骑车的同学从身后赶上来,潇洒地一按车铃:上来!步跑的一回头,赶紧窜到侧面,一手抓稳后架,助跑两步保持同速,瞅准时机,一弹跳,膀子一撑,不偏不倚坐上去。要是一鼓作气坐上还好,就怕找不到感觉,一而再再而三,蹿跳不自如,几下上不去,此时,不但屁股腰杆刮擦生疼,还差点把人家自行车搡下道子,于是,步跑的干脆不好意思说:你先走吧!我跑跑。这时,就有见眼的同学幸灾乐祸:看看!多笨!人家让你坐,都没那本事,活受什么罪的?

没女同学看到还好,有女同学在场,打光棍的心都有,恨不得自杀算了。

学车

那时,能正常骑上自行车的,只有公社蹲点的张委员。

张委员自行车骑到书记我小叔家门口大椿树下,后轮一提,腿拐嘎嘣一折,人就进屋处理公务了。小孩子缩缩退退,溜到车子跟前,轻手轻脚地摇动车脚踏,顺时针即驱动后轮,逆时针倒转,飞盘里发出“哒哒”的金属声,那声音动听悦耳,高低缓急,尽在手上,最有趣的还是后轴上的那个彩色扫尘圈,红橙黄绿的塑料毛,随着车轴一起旋转,彩虹样地五颜六色。张委员的自行车不能再亮了,再亮就黑了,皮鞋不能再黑了,再黑就亮了。张委员下车伊始,右手稳把,左手挥来摆去,指指点点,一派大将风度:这个,啊?这个这个,啊?全村老少,你可以认为张委员不懂农事,但绝不能不服张委员的长相和派头。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土地承包第一年,我小叔家率先踏上了致富路,凭票第一个购买了自行车,我小叔视为命根子,谁动车先打报告。小叔的规章制度还没正式生效,我小婶就抵制了。晚上,月亮冉冉升起,小婶狠歹歹说,买车子留看的吗?小孩都走,帮我稳车子!

终于有机会沾我小叔家的自行车了,小孩七手八脚,给自行车推到后场上。小婶人胖个子高,我们一起给自行车稳住,让她先骑上去,然后一起推着自行车往前去,这叫上死车子。众星拱月,小婶左、右、后围满了小孩,胆子也就大起来了,学习效果不错。趁小婶休息之际,我们争相推扶小叔家的自行车,磨磨溜溜,不知不觉就会骑了。开始,左脚站在脚踏上,右脚不断用力蹬地,让车子向前滑行,后来,右腿只身别杠,踩动脚踏向前驱动,再后来,左脚蹬轴,右腿从前面提过大杠,整个人就上车了,紧接着,使足全身的力量,交替踩动脚踏,到这个份上,几乎就算大功告成了。小婶站场边上,擦擦脸上的热汗,感慨道:奶孙子的,小孩三下两下就会了,大人就这么难?

连续几个月亮地,小婶进步很大。一天晚上,几圈转下来,小孩子有点喘了,小婶骑在车上,问道:小孩都稳没?实际我们几乎都松手了,嘴上却说:推的,推的。又转几圈,大家连跟上跑都受不了了,一个看一个都退了下来。小婶说,小孩稳好了嚎!我们站老远回答:稳好了!稳好了!小婶一回头连人影都没有,一下慌了钳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自行车沿着惯性,继续向前,咣当一声倒地,——车把歪了,脚拐直了,只有悬起的后轮,滴滴哒哒做无用功……小婶跌出了心理障碍,见自行车就发憷:奶孙子的,我就想不通,两个轮子,到底怎能站稳的?算了!不学了。

领导干部家碰上这么大的挠头事,瘸腿大爷想不掺和都难。瘸腿大爷以长辈的口气责备说,我让你家猪圈盖在上风头,就是不听。我小婶气不打一处来:盖你奶奶个头!瘸腿大爷轻一脚重一脚,一颠一颠跑远远蹲着。

扛车

当时,农村出门就是土路,乡道县道才是石子路,遇上急雨天,到处薄泥烂喳,那就不是人骑车子,而是车子骑人——扛着走了。

我小舅在部队当兵,回家探亲时,我母亲交待说,趁没退伍,还不赶紧给个人问题解决了,人是衣服马是鞍,凤凰脱毛不如鸡。我小舅有点不好意思,脸一红说,这次回来,组织上也有这回意思嗫。于是,我母亲前庄后邻,给他张罗亲事。小舅每次过来相亲,必是骑着自行车,衣袖故意撸高高的,给手表露出来。母亲心细,对我小舅说,下次再来,胸口就不要挂钢笔了,我都跟女方那头实话实说的,其他没有包谈,就大字不识一个讨厌,要识字,在部队早干起来了。小舅脸一红,说,我在部队不是也学几个字么,哪能瞎字不识啊?

一天下雨,我小舅十几里路,硬是给自行车扛了过来。我母亲说,下这么多天雨,怎还骑车子来?我小舅抹抹脸上的汗水,车子一放说:大姐怎这样实在的嗫?这不是配衬么。我母亲恍然大悟:是的,“三转一响”已经实现一半了。

女方父亲也是部队出身,禁不住表扬说,就凭这一条,有日子过,这孩子实在。老太婆犹犹疑疑,意思还想来个明查暗访。长期习惯于大权独揽小权不放那一套的老头子,在家独断专行,等于就是一言堂,凡事都是别人服从,眼珠一瞪,没留半点余地:看人一点准线都没有,这孩子还需要查听吗?老太婆鼻子一囊:凡事扒扒插插,是你该问的事吗?说归说,做归做,服从是必须的。不多会,老太婆态度一百八十度调头:看我说个“不”字的么?看你嘘的,无来由发火,到底哪天脾气能改好?

女青年毫无悬念成了我的小舅妈。

结婚七天回门,小舅妈到娘家脸拉多长。老头子忍不住问道:小俩口闹家包子了吗?老太婆赶紧给老头子撵一边去。小舅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咦咦哒哒的:妈,连吃饭桌都是借的呀!老太婆脸一寒:多大出息!好腿好脚还愁吃穿吗?

我小舅家是庄上第一家盖小洋楼的。

骑车

读初中时,班上第一个骑车上学的是同学石之伍。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往走廊里一放,就连迟到都能赢来同学们羡慕的眼光,老师对他也是客气三分:进来!要是换了其他同学,你站门口喊报告,老师连理都不理,继续讲课,等讲完了一段,才爱理不答地说声:进来!下次迟到就不要来了。放了学,石之伍把书包往车后架上一挂,腿一喇跃上自行车,直奔而去,路上超越步行的女同学,还故意做一段蛇形驱动,车把往左偏,他头往右伸,车把往右偏,他头往左伸,车行的轨迹完全成了无数个S,更招摇的是放在书包里的小饭盒,颠颠簸簸,小鼓似地发出无节律的“啪啪”声,似乎有意炫耀主人的身份。

读高中时,城里的同学基本都是骑车上学,农村的孩子近似于难民,统一住校,郊区的投亲靠友的,算是二等公民。农村住校的同学,也有骑车来的,自行车明显破旧落伍,且统一停放在宿舍。城里走读的同学,自行车统一停放在教室门口的树底下,成绩怎样不敢说,自行车一辆比一辆时髦。这时,就有黄鼠狼钻磨道假充大尾巴驴,郊区的投亲靠友的“两不像”,自以为高人一等,不郎不秀,也把自行车靠在一起。看不起底层的,往往就是最临近底层的,这些人嘴上三句不离“下里巴”,两句不离“乡巴佬”,到后来,委曲求全,百般讨好,越过红线,真的谈了个城里人,老岳母决绝抵制才清楚,自己户口还在“坦桑尼亚”。

有同学,现称余总,大包头喇叭裤,高跟鞋花衬衫,跟人说话正常腿喇自行车上,遇上亲爹都没有下车的意思,遇上女生,大包头一甩一甩的,甩头间隔,分秒不差,几乎可以矫表。我们羡慕他潇洒,老师说他“不碌味”,意思就是不稳当,引申为不能吃苦。现如今,英雄不问出处,余总不仅腰缠万贯,在城区置购了三处门面房,生意做得火红,——你越是熟人,越收你高价钱,让你哭不得,笑不得,讲不出,说不出。

周六下午两节课,有同学(现称)顾总,和我同乡,回头递个眼色:走嗷!我狠狠心:走就走吧!缺一节课也无所谓,反正老师也是结巴啰嗦,照本宣科,还不如自己看书畅快呢。到了宿舍收拾东西,一看同学昌田(后来成了中校)自行车还在,我提点线说,昌田怎还不走的呢?顾总忍不住道:干脆给锁透开,咱俩骑走算啦!我说,嗯!星期一回来,我跟他解释。我们俩车子一推,直奔大门。出了院墙,外面就是自由世界。自行车虽然破旧,毕竟比步跑强一万倍,两人一路有说有笑,顺利到家。更主要的,返校有了保障,轻松自在。

周一,离校门口老远,顾总车子往我手上一交:跟昌田说一声,就说你一个人骑的。如果没有一点责任担当,下次谁还跟你合作?我也没好意思推脱,心虚气短地接过“烫手山芋”,趁人不备,偷偷停放到原来位置。

中午,中校看到车子两眼一亮,不但没有追究,甚至喜出望外:我上过第二节课,到宿舍一看车子不见了,心想还能被小偷偷去了吗?我一路跑到家,人都吃过晚饭了,一夜咕咕楚楚,也没敢跟大人说。好事你俩实在,就是半路扔了,我也不知道。谢谢!谢谢!顾总老猫气喘,旁边无事人样。

买车

庄上第二个买自行车的,是门东旁麻叔家。麻叔家最先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张委员脑子一热说,老麻你请顿酒,我批你一张自行车条子。一言既出,麻叔狠狠心,起早给大肥猪捆了,哼哼唧唧拖到食品站,一把现买了一辆自行车。“拐磨笑”大伯头顶划圆,呵呵直笑:要饭拄黑漆棍,不配,不配呃哎!瘸腿大爷擅长看风水,凡事都在宅基地和老坟滩子上找因果,在风水学和《易经》上对答案:后乱岗我都瞥色不少趟了,败家子决定就出在这一代!不承想,麻叔人家买自行车是到湾底贩鱼的。不几年,麻叔家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上梁那天,拐磨笑大伯头顶划圆,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划来划去,嘴里不来词。瘸腿大爷脸红脖粗改了口:不抬杠!不抬杠!你不看后乱岗那条淌水沟,出的顺势么?

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我家购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让辛苦大半辈子的老黄牛顺利“二线”。老黄牛很自觉,坚持退而不休,每年生产一头小牛犊,借以补偿主人的饲养,每头小牛犊能卖800元,当时,也算家中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了。

手扶机到家之后,一向不太执家的大哥动辄拿起抹布,蘸上机油擦拭,开起来更是小心翼翼,就这也没少被我父亲批评:仔细点,就跟得不到的样!我母亲隔三差五叨咕:等于就是养老儿子啊!我说,人家都买自行车啦!咱家就跟无事人样。母亲没有好脸色:这小和尚就知道享受,买那东西干嘛?一天到晚到处乱窜,摇跟花棒子样!你看西庄强田,自行车骑上青阳,走到大刘庄抽水机站,下坡刹不住闸,一头栽河底去了,不是抢救及时,命就跟车子去了。

我父亲在部队做首长秘书时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出来进去,光靠借也确实不方便,二哥在孙园读高中,早出晚归,来回十五六里,也有实际需要。此时,县城大小商店除了紧缺飞鸽、永久、凤凰三家老牌自行车,什么长征、长江、飞鹿、飞马、环球,琳琅满目,货源充足。苏南一些乡镇企业,一拥而上,纷纷山寨,争相克隆。购买自行车,终于提上了家里的议事日程。

高三那年,家里终于买了一辆自行车。

二哥早我一年毕业,预考就被刷了下来,连高考卷子都没摸到。未来的老岳父外号王毒牙,典型的势利眼,哪句话不挖人脑子不说哪句话,在庄上没有一点人味。老岳父哪壶不开不提哪壶,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三天两头逼问:嗫?通知书拿到咩?我家闺女可是冲着你能考上大学才同意的嚎!眼看亲事要黄了,二哥做了亏心事一样,闷屁筛糠不冒泡,背地里,在我面前评三倒四说卷子难卷子难。我也在想,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难道就对你一个人难吗?

瞧着停在家里的自行车,我心话,这下,父亲骑过就轮到我了吧?

周末,赶到家里一看,自行车整个变了样:后依架上,二哥用黄电线沿着车架,挨排挨挤绕了一层保护层;后轴上,父亲一边挂个黑鞋底,怕是给面口袋戳坏了。父亲功成满满地说,昨天我骑车去机面,一边一蛇皮袋小麦,到洋井才几里路?半路就漏差不多了,口袋被后轴给戳坏了,看看,这下没事了吧?妹妹心灵手巧,连夜赶织了一条深红色的毛线穗子,不长不短地套在横杠上。横杠下,滴滴碌碌地坠着一排乒乓球大的毛球疙瘩,走在路上迎风一吹,动感十足。我一气之下,没好气地说,这哪还是什么自行车?简直就是小毛驴,花里胡哨,俗不可耐。二哥不顾我的感受,继续加码说,你看到路边有抽水用的塑料管带,剪两节下来,套在脚踏上保护着,既好看又耐磨。正说着,二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要事来:哎对了!我明天骑到派出所上牌打钢印,听说,刘胖子带几个人,专门守在洪桥头和大刘庄抽水机站查自行车。

八九年毕业分配,正撵上就业难,在家几个月没事干。有外地同学来信,酸溜溜说,老许你好!你梦中情人,——我们可爱的班花,也还没有编制,赋闲在家期间,不幸被某司机花去。我回信道:镇江陈醋,各地有售;同学情深,感谢代劳;批零兼俱,质优价廉;不宜过量,谨防伤身。又过几个月,终于等到了工作安排,——接近一年的工资如数补发。领到工资的第二天,我径直跑到百货公司,一把现三百六十块,购买了一辆完全属于自己的凤凰牌自行车。

作者简介:

许苏,江苏泗洪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宿迁市作协会员,有小说 、散文发表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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