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白杨：重阳节近思故人

文/青青白杨

天高云淡，层林尽染；菊花怒放，玉米进仓；夜凉如水，晓露成珠。深秋，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在这绚烂的农历九月，一个人人皆知、却不被我们这地方人所重视的节日悄然来临了——重阳节。

我对重阳节的最初了解，源于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也得益于李清照的《醉花阴》“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我知道了重阳节的一些风俗：赏菊、登高怀远、插茱萸辟邪，吃重阳糕等。

这个节日的临近，让我深深的怀念起我的爷爷。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不能碰的“痛处”。在我40多年的生命里，让我想起来就心痛流泪的，只有这个“老头”了。尽管他已经离开我23年。

我特别特别的后悔，就是爷爷在世的时候，我没有问过他的故事 ，以至于我对爷爷的身世与经历一无所知。我记事起，他就是那个慈祥的老头了。他肩膀宽厚，个子中等，脸膛紫红。村里人给他起绰号，叫他“老黑酱”。我很不喜欢他们这么叫爷爷，有人善意的笑着说：“你爷爷在生产队里当过保管，脾气可犟咧。”哦，我怎么一点不觉得呢？

爷爷其实不是我血缘上的爷爷。他和奶奶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抱养了一儿一女。女孩是我的姑姑。男孩却不是我的爸爸。因为在我妈妈嫁过来的那年除夕，爷爷的养子上吊自杀了。我妈妈没有离开这个家，我爸爸是后来倒插到我爷爷家里的。因此我的父母 和爷爷都没有血缘关系。我的爷爷应该是有所偏向我姑姑的吧，因此和爸爸的关系很僵硬。。

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爷爷对我和妹妹的疼爱。如果我的童年没有爷爷，会非常非常的苍白而“贫穷”。

小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贫穷的。我们从来也不敢奢望父母会给我们零花钱，会给我们买玩具。但是我的爷爷，填补了我童年的这个空白。他喜欢带着我去赶集会，到了会上，会拿出他的零花钱给我买各种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花发卡，红色玻璃做的耳坠，塑料珠子串成的项链；他在戏台下看戏时，会给我买一毛钱一瓶的“甜水”，一毛钱一根的长长的“拐棍”（玉米膨化食品）。每每我把爷爷买给我的“首饰”盛装打扮，总会引来小朋友羡慕的眼光，我小小的臭美之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就是爷爷每次带我去赶会，都不跟我妈妈打招呼，害的我妈妈担心。可能是不愿意跟我父母交流吧，我记忆里就不记得他们像家人一样说过话。

爷爷是孤独的，奶奶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而爷爷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黑紫色的脸庞布满了褶皱，那是岁月刻在他身上的辛苦的痕迹。他每天就是吃了饭去地里劳作，劳作回来了坐在墙根下抽一支廉价的香烟，母亲做好了饭，会让我把第一碗饭端给爷爷，他端一只大海碗，就在阴凉的地方一个人吃饭，很少跟人聊天。

爷爷把他所有的好吃的都要留给我和妹妹。姑姑买给他的点心，他不舍得吃，留给我和妹妹。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在那个贫穷的小村里，一块点心、几块饼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我眼里，那是至高无上的美味。爷爷就像神通广大的神仙，时不时的“变”几块出来，满足我年少时贫乏的味蕾。我第一次吃香蕉就是爷爷留给我的。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颜色金黄、弯弯的像个镰刀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下口，就带着皮咬了一口，好难吃啊，又苦又涩。爷爷笑着帮我撕掉外面那层皮，我才品尝到这人间的美味。

我喜欢去他的老房子里玩。我站在他炕前的火台上，看墙上贴的女明星的画。画上有日历，依稀记得是1984年。我的爷爷悠悠的说：“你们要是个小子就好了，可以和爷爷作伴睡觉。”那时候不懂爷爷的意思，心想女孩子就不可以和爷爷一起睡吗。就留下来陪爷爷一起睡觉。他的炕烧的暖呼呼的，比我家冷冰冰的床舒服多了。但是只能偶尔住一次。夜里和爷爷说说笑笑，现在想想，小时候那么多的话，会说些什么呢？。西屋有两间房，外面一间喂牲口，里面一间堆草料。那草料的上面横梁上挂着一个荆条篮子，里面是奶奶在世时烧香摆供用的三十个茶杯和三十个小碗，那成为我玩过家家最好的玩具，每次玩够了我都会再收进篮子让爷爷挂起来，却不记得为什么那些茶杯和碗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都不见了。

我们家在生产队解散后，分到一匹老马，马太老了，牙齿嚼不动硬东西。爷爷在墙角用砖头和黄泥砌了一个土灶，每天下午，都会煮一大锅胡萝卜掺在草料里喂马吃。灶火吐着欢腾的火焰，锅灶周围冒着青色的黑烟，我和妹妹一边围着灶火取暖，一边欢快的帮爷爷抱柴火。我从小不喜欢吃胡萝卜，大概认为那是喂牲口的吧。

秋天的午后，吃了午饭的爷爷坐在门外矮墙的秸秆上晒太阳，高天上的白云慢悠悠的飘荡，时光都放慢了脚步。我偷偷的从爸爸放在桌子的烟盒里偷拿了一支“红满天”给爷爷吸，他很高兴，点燃了烟一边吸一边和我默契的笑。等他抽足了烟，就会扛上锄头去地里劳作，等他从地里回来，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捧红红的酸枣，看我和妹妹被酸的咧嘴。看我们欢呼雀跃的样子满足的笑。

慢慢的我长大了，懂事了，我意识到我不应该把爷爷的点心吃掉，那样不孝顺。我记得很清楚，爷爷高高兴兴的拉开抽屉，把他留给我和妹妹的点心拿给我们，妹妹小，高兴的接过去吃了，我却坚辞不受，拒绝了这巨大的诱惑。我为自己懂事了高兴，可是我分明看到爷爷眼神的异样，不是欣慰。多年后才懂得那眼神的意义，那是一种感到陌生的眼神，是失望。我现在好恨那个懂事的自己，让我的爷爷觉得我和他从此有了距离。

我到镇上读初中了，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有一次天气特别寒冷，嗖嗖的小北风刮到脸上特别疼。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顶着风步行回家。远远看到村口土堰上有个老头，穿着宽大的破旧棉袄，腰间系着一根草绳。我怀疑那是我爷爷，等到走近，果然是他，他的鼻头冻得红红的，花白的胡茬上还有冰凌。原来他太想念我，就在这风里等我。

我越来越大，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的爷爷是怎样度过那些漫长的黑夜和白天的呀。

他越来越孤独，跟我也没有了话。地里有农活儿的时候他就扛着锄头去除草，回到家里就坐在矮凳上耷拉着脑袋发呆。

在我18岁那年冬天，爷爷到姑姑家住了。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要返校，恰好碰到姑姑送爷爷回来。姑姑搀着爷爷的胳膊，说他坚持要回来。我看到爷爷栽着头，脚步有些踉跄，打了个简单的招呼，我就奔学校走了。第二天一早接到电话，爷爷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爷爷下葬了，因为爷爷去世时，我的父母都没有在身边，姑姑不能原谅我们一家人，自此和我们的关系也疏远了。

爷爷去世后，我搬进了他住的“甩袖”。夜里我会拿出爷爷的照片，祈祷说，爷爷你要来梦里与我相见啊。果然，我好多夜里都梦到了爷爷。在梦里我问他：“爷爷，你不是死了吗？”他回答说：“我没有死，我就是试试你们孝不孝顺。”我好高兴爷爷没有死，拉着他问长问短。等到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

夜里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冷风呼呼的刮着，我会可怜爷爷：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地下会很冷吧？那里没人陪他说话会很寂寞吧？我舍不得他受罪。眼泪会不停的流啊流啊，湿透了枕巾。

这样的想法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想，如果爷爷去了天堂是不是就不会忍受寒冷寂寞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早逝的奶奶，我想起爷爷早逝的儿子，我突然释然了，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边，他可以和奶奶还有他的儿子在一起，应该比在这边要好过些吧。

我们这边的风俗，如果父母健在，出了门的（嫁出去的）闺女是不可以在上坟的日子回娘家的，不吉利。因此，我也没有给爷爷上过坟。有一年清明节前夕，我频繁的梦到爷爷，我想他大概是想我了，就瞒着我的父母去给爷爷上坟。我在爷爷坟前坐了很久，把我对他的想念都说给他听，把我的生活 工作说给他听，最后，我说：“爷爷，我以后不方便来给你上坟，你就别托梦给我了。”那以后，我果然没有再梦到爷爷。

这是我第二次写我的爷爷，第一次是在初中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健在。

23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可以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写一写这些往事，可是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是哭的不能自已。“别后不知君远近”，在我的心里，永远不能放下他。重阳节要到了，也是老人节，今年我要在我的衣襟插上一支茱萸，登上附近最高的山峰。爷爷，我要收回我在你坟前说的话，如果你也想念我，就乘着云，伴着明月，来与我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