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盛龙||有水就行么

●杨盛龙（北京）

湖北利川现存的大水井古建筑群，由李氏宗祠、李亮清庄园和李盖五宅院三部分组成，始建于明末清初，有的陆续修建到20世纪40年代末，建筑总面积1.2万平方米，共有房屋300间，规模宏大，工艺精湛，集土家建筑与西方建筑特色于一体，被誉为土家建筑的明珠，是长江中下游规模最大、艺术价值极高的古建筑群。大水井村所在乡镇原属四川奉节，1952年划属湖北利川。

我买好门票，将拉杆箱寄存在售票处，走过废弃的池塘堤埂，仰望高悬着“青莲美荫”四个大字匾额的朝门，进入李亮清庄园。朝门内是以青条石铺就的院坝。主体建筑三进四厢，共有天井24个，房屋174间，多为二至三层，殿堂上部雕花飞龙，下部拱门走廊，中西合璧式建筑，两边厢房为土家吊脚楼格局。踏着十级台阶进入中堂，辗转一个个厅堂，过廊道、走阶沿，进出厢房、出入磨房，这不就是一座城么！登上高阁小姐楼，再到精美绣花楼，俯瞰各个天井及四周厢房，一个天井如同北方一个四合院。李亮清庄园从明末清初到民国年间多次建设，正如招来游客的解说词所介绍的，古建筑造型奇异的廊柱，曲径通幽的走廊，精雕细刻的磉蹬，玲珑剔透的窗棂，雕梁画栋，气象万千，精巧别致，富丽堂皇。

从李亮清庄园往东200米，进入李氏宗祠。主体建筑三进四厢，建有大殿3个，厢房4排，共有房屋69间，设有讲礼堂、仓库、银库等。中殿正堂供奉李氏列祖列宗牌位及李廷龙夫妇形象。中殿左右两外侧墙壁上，一面墙上大书“忍”，另一面墙上大书“耐”，一个字连同画框几乎占据整面墙。分别设置“廉泉井”和“让水池”，喻示家族的清廉礼让。加上楹联、字画等，宣扬耕读、孝悌、因果报应等德行，尊崇儒家思想。讲礼堂内有“过失桥”石地板，是族长执行家法和审理案件处。族人犯规，罚跪过失桥，任族长训斥、责罚。大山门两旁的屏形墙面用特意烧制的琉璃塑画砖砌成，彩瓷拼嵌“十八学士登瀛洲”等故事 画熠熠生辉。各殿堂廊柱穿插，柱头及穿梁雕花精美，飞檐和屋脊残留青花瓷镶嵌的各种图案。

没来得及去看的高仰台豪宅李盖五宅院，距李氏宗祠8公里，为末代族长李盖五建于1942——1948年，有房屋40间，廊柱穿插，飞檐翘角，精雕细刻，工艺精巧。

李氏祠堂外加8个庄园，现残存3个，我游览观看了两个。古建筑群如此庞大辉煌，如今空空如也，这个那个房间摆放着从民间回收的零星古旧家俱。古建筑的主人呢？那些创业 发家巨富的后代呢？我走在李亮清庄园和李氏祠堂各个殿堂、厢房，穿行走廊、上下楼梯，不时冒出这个念头。只能睹物想事，以物及人。

大水井古建筑群，除了李亮清庄园各个天井及厅堂建筑艺术令人感慨，更令人震撼的是李氏祠堂的围墙和水井。我将其叫做高城墙、深水井。

李氏祠堂的城墙周长一里许，没有万里长城的长度，不亚于万里长城的厚实、雄峻。依山势逐级拔高的蜿蜒城墙高8米，厚3米，城墙上以千斤巨石作梯石，重者两三吨，修建时累死驮运石材的骡马牛无数。城墙四角有突兀的炮楼，沿城墙等距离布置内宽外窄的枪炮眼108个，壁垒森严，固若金汤。祠堂前的保坎是围墙组成部分，墙顶石材打造成屋脊形两面斜坡面，为墙体遮挡风雨，免除雨水侵蚀。

这就得说到大水井古建筑群的建设发家史。

乾隆年间，湖南岳洲水患肆虐，李廷龙因生活 艰难，携二弟廷虎入川谋生。逃荒至巫山，廷虎病死。廷龙返家，哀告父亲 ，再携三弟廷凤入川，历经生死，来到奉节，为大户黄氏家做长工，获赠荒地开垦，后为账房，继而耕作、煮酒，辛苦经营，在奉节县城买下绸缎铺，在云阳买下盐井，多年经商，经营盐业等，勤俭持家，扩充家业，至嘉庆年间李廷龙过世时，成为巨富。李家修建“魁山书屋”，作为李氏家族学校，广招农民子弟，培养秀才七十多人，其中不乏举人、进士，官绅迭出，成为川东显族。几个庄园，几经续建，到1949年仍没有完全结束。经历七代人，耕读传家，艰苦创业，修建成以李氏祠堂为中心，另加8个庄园的庞大建筑群，共有房屋300间，现存李氏宗祠、李亮清庄园、李盖五宅院高仰台等三处，其他建筑败落或被毁。

1926年冬，四川匪帮贺国祥部欲勒索李氏家族钱粮，李家七八百人集中在祠堂，族长李盖五率家丁仗着高大城墙与贺军相持数日，贺军断其水源，李盖五被迫求和，贺部获取大量钱粮。之后，李盖五吸取教训，向着祠堂高墙下方垒石修建一条周长52米、厚3米、高8米的夹墙，内修72级台阶，圈围水井入祠堂院内，名为大水井。这大水井并不大，特别的高深。从祠堂东南角出门下台阶，见水井如天坑，连绵的台阶，深不见底，扔下一个石子，半个时辰都在响叮当。这大水井叫深水井似更合适。

1928年，李盖五由于平息匪乱有功，被任命为奉节县团务委员会委员长，后任县参议员，统管县武装及民团组织。1949年，奉节县长密令李盖五协助捉拿中共川东游击队齐南支队司令刘孟伉，李盖五暗中通风，使其得以转移。李盖五以开明绅士身份支持解放军解放奉节。1950年，李盖五当选为奉节县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委员会副主席。1951年被当地农会要求回乡交清房地财产，以隐瞒财产为由，将其关押在他家的粮仓，几天后饿死。

我与打扫李亮清庄园和李氏祠堂卫生的老妇人攀谈，问起李家后人，她说，都在奉节、云阳等地，去年举行老屋修缮开工仪式，回来到场几十人。

急风暴雨似的社会变革席卷山乡，剥削阶级田地房产“收归人民所有”，李氏家族的所有田产房产财产被收缴，李氏祠堂被没收作为公用，李亮清庄园分给穷人居住。整箱房产地产契约被焚毁，大量书籍被烧毁。曾经留学海外的李孟洋有书籍数十万卷，前后被焚烧几个月，烧后的书灰堆满一块田。李家老少地主老爷少爷娘娘小姐一个个被施以吊半边猪、抬穿心杠子、骑洋马儿、猴儿扳桩等刑法，有的被用炭火烧烤得血肉模糊，被斗争、拷打、枪毙、流放、烧烤、饿死。李氏祠堂为乡村农会和粮站轮番使用。那些分得李亮清庄园房屋的人家，居住一些年后，你家拆毁重建，他家拆下搬移，弄得破败不堪。老式桌椅、床、门扇、牌匾等古旧物散落民间。为了发展旅游，增加经济收入，旅游部门从周围农民家里收购来，摆放在老房间。

大水井古建筑群，在“文革”中遭到严重破坏，大量精美石雕和木雕被铲除，牌坊、凉亭被拆除，书籍字画被焚毁。“魁山堂”匾额流落到一个弹棉花人家，他家嫌匾额太长，锯掉“魁”字部分，遗存“山堂”两字残破匾额。李氏祠堂墙上和门框上精美的陶瓷雕花大都被铲除，墙面上到处刷写最高指示、诗词 ，以及批斗或破除什么的战斗口号，现在还依稀可见大幅“四海翻腾云水怒”词句轮廓、“严肃活泼”的残痕。

一个携兄弟逃荒流浪的农民，从给大户人家做长工、当账房、经商、购买田产，到把自家做成大地主。两百年间，经历了多少艰辛。李氏家族勤俭持家，教育 和激励后人，购买田地跨越利川、奉节、云阳县域，地之广大，不知其几百里也。李家大兴土木，建成9个庄园。一两条汉子从迁徙、闯荡到安居，一个家族从立足奋斗到关门落幕的荣华富贵与酸楚惆怅的历史，让人思绪绵绵。

李盖五1926年带领李家七八百人拒守李氏祠堂，仗着高大城墙，坚持数日，因缺水而求和。这使人想到马谡领兵坚持选择南山建寨，被魏军围困断水而失街亭。李盖五吸取因缺水而失守的教训，以巨石修筑72级台阶的长长甬道，几乎深不见底，两边高墙护卫，将处于那么低的水井囊括入院内。钱粮富足，加上饮水保证，以为可以长期坚守，固若金汤，哪知道，那么高城墙内的建筑以及田地财产还是被没收被瓜分，没有逃脱破败没落的结局。这使人想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