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祥||璧山冷酒

●陈光祥（重庆）

民以食为天，一日三餐谁都绕不开，今天就聊吃的话题。

提到重庆，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重庆火锅，之后脑海里慢慢泛起山城、雾都、梯坎以及男女老幼围着火锅酣畅漓淋的情境。这是居于某些文学作品得来的重庆印象，如电视剧《山城棒棒军》里的镜头，只能算是个模糊概念。

其实，重庆除了火锅，还有许许多多的美食，尤其是重庆周边区县独有的饮食，非真正进入腹地是不知道的。

给各位介绍重庆璧山冷酒吧。

确切的说，冷酒不是酒，它不是像茅台、竹叶青那种能喝的具体的酒。它虽不是酒，但它绝对是紧紧围绕着酒这一主题 而展开的饮食活动，或者称之为地方酒文化。是不是有点绕舌？且容我细细道来，看官自己给这冷酒定性，如何？

在璧山，冷酒的历史不算太长，我估摸着也就三、五十年的光景。最早，这冷酒称为冷淡杯、寡酒、转转酒、豆豆酒（亦作逗逗酒，璧山人称之逗罐吃酒，有打平伙的意思，应是璧山人早期的AA制）。最喜欢冷淡杯三个字，有文化气息。我理解至少两层意思：一曰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二曰小民百姓，不能铺张浪费，有酒就好。用时下的话来说，要低调。喝此酒者多是瓦匠、石匠以及在城里拉板板车搬家下苦力的人，以及上街来的庄稼汉。他们多是沾亲带故，亦或是同行。

冷酒的兴起，应是土地包产到户后，人们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因为腰包里有了些小钱。每逢赶场天，早上九、十点钟，卖掉或挑或背或抱的粮食和鸡鸭，嗜酒者们便兴冲冲地来到各自钟爱的大小酒馆，或一人倚着柜台独饮，或二人对酌，更多的是三个五人围坐在吱吖作响的竹桌旁，先沽上一碗老白干（因为柜台上没有更多的碗，更没筷），一般由年长者或威望者先呷上一口，随即嘴唇嘬成圆圈，脸上呈现出喝酒人那特有的“痛苦”状，接着上下嘴唇一咂，发出“叭”的一声响，一阵点评今天酒质好劣与度数高低之后，用糙手在碗口边一抹，以示讲了卫生，递给了下一位。其实打眼一看，碗比那粗手干净多了。一碗喝干，再打一碗，再喝干再打，最后再来半碗，酒友们就这样一圈一圈转着喝，所以也叫喝转转酒、喝良心酒……那时，酒馆专职买酒，不提供炒菜热食，下酒菜自带。你从青衣兜里抓出一把花生，他从箩兜里捧出一捧沙胡豆，他又从麻袋里倒出一斤半斤红苕干，就着劣质的高度粮食酒，先是天南地北后是云里雾里一通神吹。酒馆里人们进进出出，其场境恍如当年的地下交通站。直至舌硬了，眼红了，酒友们在互相拉扯告别、订下了下次雷打不动的邀约后，这才朝着三里地、五里地或更远的乡下歪栽歪栽地归去……

冷淡杯不知何时被更名为更加简洁、更富诗意的名字——冷酒。

可能因为冷酒这种饮食随性自然 ，不压抑人，于是很快被璧山的市农工商接受了，慢慢成了璧山特有的一种饮食。特别是在夏季三伏天，接到电话里朋友相邀：今晚六点半，在某某某某地方吃冷酒。一个冷字，似乎能让这蒸腾流汗的大重庆生出丝丝凉意，食欲也随之欢实起来。

在现代人眼里，其实有“三个重庆”。“第一个重庆”是二战时期的重庆城区，即今天人们通常说的主城九区，括渝中区、江北区、南岸区、九龙坡区、沙坪坝区、大渡口区、北碚区、渝北区、巴南区；“第二个重庆”是建国后的四川省重庆市，在九区的基础上增加巴县、綦江县、渝北县、合川县、璧山县、长寿县、江津县、潼南县、铜梁县、永川县、大足县、荣昌县，通称九区十二县；“第三个重庆”即今天的重庆直辖市，在“第二个重庆”的基础上再增加万县市、涪陵市和黔江地区。其实，“三个重庆”一脉相传，因历史久远，不再赘述。

早年，璧山属“二重庆”，离主城区四十公里，因地处渝西方向，所以又称重庆的西大门、西厢房。改革开放四十年来，重庆与璧山相向发力，二O一四年璧山撤县设区，如今璧山区与主城沙坪坝区已然连成一片，两地只隔着三个洞，分别是高铁洞、轻轨洞和高速公路洞，三洞均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如今璧山最突出的一点是公园多而且大，放眼望去，草木葳蕤，波光潋滟。大的公园游完需要两个多小时，而且全部免费。一到周未，重庆主城乃至成都、贵阳的游客都跑来璧山耍。

如今，璧山冷酒已然发展成了璧山独有的一种饮食行业，各种炒菜热食均有，据说从业人员已达上万人（含乡镇）。主要集中在穿城而过的璧南河东侧，从小东门桥头到状元桥约五公里的街面上随处可见。最为密集的区域是小东门至文峰桥一带，短短一二里的地段上冷酒店就有上百家，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稍早些时候，政府还没来得及规范，一到夏天的傍晚，酒家把那特制的沙滩椅、冷酒桌（高约五十公分许，长条，可折叠，可拼接）往璧南河河岸一摆，远远望去，一条人潮与酒席混编的长龙蜿蜒在河岸上。人们在河岸边兴高采烈地摇骰子、翻扑克牌喝酒聊天，偶尔被璧南河里跃起的鱼儿引起一阵惊呼……不得不佩服璧山人的变通能力，居然能把海边风情搬到自己家门口来。几乎家家酒店都有食客，用火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一段时间，冷酒市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老板，我的盘龙怎么还不上唷？”“服务员，火爆肥肠记到加麻辣！”“啤酒，一件冰的，一件不冰，老白干先甩倒（喝），一瓶白酒、啤酒“一国两制”。”政治觉悟还行，喝酒不忘宣传基本国策。

喝冷酒大多数人以喝冰镇啤酒为主，但亦有少数老古董，一生固守着老白干，三伏天依然如故。

璧山男人喝酒爽朗，女人喝酒亦有豪情。鄙人有幸得见，冷酒席上美女和壮汉斗酒，用洗菜盆喝啤酒，五瓶倒在盆里，一气喝完。倒第二盆时，席间朋友笑止作罢。

冷酒是从下午五、六点钟开市，通宵可以营业。一日，和老酒友过了量，相互反复送别，一会走一会停，坐于街边木椅，长谈那车轱辘式的“知心话”。酒稍醒，又坐上冷酒桌，吹一阵天文地理，吹一阵世界各国，直至头上鸟儿啾啾，抬眼一望，天空已泛青辉，自知过分，于是赶忙结帐走人……

由于吃货行情火爆，一些从事点歌献花的队伍从外地赶来璧山助兴，这些人背着音箱，怀抱吉他，手上拿着自己的“成名”歌单，不厌其烦的地让人点唱。当然，大部分歌者一张口是不敢恭维的。一些女人或小女孩专门卖玫瑰花，有些其实是月季花，不过粗男人们不知分辩，三只两只买来送给老婆或相好，只图一笑。

冷酒席上各种菜肴比较繁杂，涉及到各路江湖菜。我就介绍几道璧山特色菜，仅供外来的朋友参考，它们是：辣子田螺、麻辣龙虾、盘龙黄鳝、焦盐小河虾、焦盐小鲹子、新鲜水煮花生、嫩毛豆角、凉拌藤菜、盐水苕尖、红油凉面，以及各家秘卤的鹅掌鹅翅、兔脑壳鸭脑壳……

和冷酒席上的美味佳肴相比，我更喜欢听璧山人在酒席上“展言子”（地方语言，有幽默 俏皮甚至一针见血的奇效）。“璧山言子”大多有清末明初袍哥会的切口痕迹：表示做事要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就会说“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的！”表示不惧怕对方，就会说“闪都不得闪一下。”如果说某人起了私心，便会说“看嘛，那娃要显摆扎了！”形容一个人小气、爱使小性子就说“打壁撒气的。”

初到璧山，会听到当地人常说“扎起”“搁平”“操社会”“不认黄”等口头语，这些“言子”就是来源于袍哥文化。“扎起”是指兄弟伙之间要相互包涵，在需要的时候要给与金钱、食物、生活 方面的各种援助和支持。“搁平”一词在旧时意为袍哥将不遵守规矩的人打死，现在多指把事情纠葛解决好。“操社会”和“不认黄”则是用来形容在社会上鬼混和不讲江湖义气的地痞流氓。

璧山人说黑是黢黑，说白是雪白，说黄是焦黄，说红叫非红，说臭叫膖（bong）臭。

璧山人聪明豪爽，热情好客。如果你到了璧山，不管是官方拜会还是民间串亲，都会听到璧山人说：来了都是璧山人！

最让我敬佩的，还是璧山人的家国情怀，令人动容。不管是中美贸易，还是台独港独，只要涉及国家利益和团结，都可视着跟璧山人过意不去！哪怕还在席间，趁着酒兴，只要国家需要，随时都是可以站出来的……几年前，璧山东山突发山火，火势十分凶猛，大白天都能看见火光冲天。如不及时灭掉大火，大火一旦翻过山梁，将危及重庆主城区的安危。灾情就是命令，上万的璧山百姓没人组织，自发提着锄头砍刀、水桶拖把直扑火场而去，截火路，围火头，历时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山顶将火龙降伏。事后百姓各自散去，无一人向政府提及受伤补助等诸事。

我不是地道的璧山人。感谢命运之神的安排，三十多年前从千里之外来到璧山，喝着璧山冷酒，展着璧山言子，如今已慢慢变得像璧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