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 笔和书

繁花依旧_青春却yi不在日期:读书随笔阅读:14803

味道不像色彩,红橙黄绿,清晰可见;有点像声音,高低轻浊,大致可辨。说“大致”,因为到底是不可捉摸的飘忽。可感而不可把握,是它的特点,也是它的魅力。

五六岁时在淮剧团后台,见演员化妆,那么些闪闪发亮的头饰,盘花绣草的戏服,十足叫人眼花缭乱。但在里面待得久了,觉得奇景尚不及奇味更惹人注意:似甜,似香,有水果的甘美,又掺了轻微的“化学制剂”的苦。就是这游丝般的苦阻止了我的食欲,警戒我这东西是不能入口的。贾宝玉时代的胭脂可以偷吃。换到如今,碰上个不达标的次货,几口下去,宝二爷势必毒发身亡,赵姨娘、贾环辈不免欣喜若狂。

化妆室的味儿可以概括为“戏味”,里面有才子佳人的离合,帝王将相的轰烈,升斗小民的悲喜,有唇齿间的吐珠咳玉,“台下十年功”的汗水泪滴,虽不可见而分明是凄艳的红色,绮丽缠绵,不乏酸楚,氤氲浮荡,是“软红十丈”的别一种诠释。

寺庙里的檀香也叫人难忘。一进门就鲜明地感到,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佛像的宝相庄严是一个原因,轻吟漫诵的梵音自是绝俗,可檀香散发出的悠然、幽然之气功不可没。信徒在蒲团上跪倒,闭目合什,虔诚祷告,视觉暂时消失;僧人们亦不会为了照顾尘世众生的欣赏欲就把佛经从早念到晚。唯有味道不散,触不到,摸不着,却附于每一粒游尘之上,组成平和博大的磁力场。在檀香的熏染中,信徒和游客身心俱寂,呼吸匀停,摒除杂虑,澄彻空明。要在这样的心境下,才能融入佛教的大悲悯。

农村有些人家,喜在中屋的长条桌上供一尊观音,香炉里清烟袅袅。取的是檀香的意思,那味却似是而非,不如庙中香得那么纯正柔和。中屋的大门白天一直打开,冬季也如此。白昼闭门有拒人千里的嫌疑,还会引来“宣淫”的联想,要被乡邻们指指戳戳的。门不关,香又细,几乎感觉不到室内外在嗅觉上有什么差异。宗教对身心的感召削弱了,家常的亲切却保留得很好。想想也对,居家毕竟不比深山名刹,所谓心到神知,心意到了即可,太拘泥于小节反有“着相”之误。

“家常的亲切”是什么味儿呢?至少该有晒过的被单的气息,暖烘烘吸收了太阳的光与热,条条纹路都隐泛着金色;有腌过的食品味,如萝卜,如瓜子(不是嗑的那种),春节时还加上干鱼腊肉灌香肠的复杂的咸味,是平民的盛大与热闹。还有老式家具开裂后的木头味。床、柜子、桌椅皆发出陈旧之气,为岁月积淀后所特有。阴雨天且有颓败腐烂的霉气。但意外的不讨厌。木材全盛时期的味道在伐木场一参观便知,是刺激性的、鼻酸泪流的呛人。到了它们生命的中晚期,空了心,长了虫,反呈现一派踏实,阴郁的腐气只给主人一种“物与人俱老”的伤感 。风雨同舟几十年的老朋友,你是不会嫌他顶秃齿摇、鸡皮鹤发的。家具掉漆、衰朽、生迟暮之味,亦当作如是观。

家具会老,“杀手”是光阴,打先锋的是水气。黄梅季节,雨一下就是二十天,不仅木头受不了,人也烦了,心情 腻嗒嗒、粘乎乎,百般不对。可雨天有雨天的乐趣——假使我们有一副苦中做乐的眼光。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地上腾起一层白烟,又是一层雨味,乍一闻仿佛纯粹是水的清爽,细辨却有泥土的腥气。有别于鱼肉虾蟹,土腥毫无不洁和秽亵之感,加上雨水不停地冲洗,一缕土腥包含在爽冽的水味里,如一根细细半透明的管子中穿了一条深紫的芯,那么对比强烈,又有反差后的协调。

雨后的空气不用说是沁人心脾的,不大口呼吸简直对不起自己。满腔是植物的青气,光是靠鼻子也能“看”到每一片叶子上都滚着水珠。虽然当时不明白什么叫万物滋长,却直觉此刻天地人均是容光焕发。这样的和谐,到县城后便再难遇到。

对于真正爱书的人,看电子书不能算读书。那也同味道有关。翻开书籍,油墨味飘逸而出,让人想到书法碑贴、国画山水、中正平和的古琴曲。那后面是显性的情怀和隐性的人格。一页一页翻过去,眼鼻共用,一加一大于二,综合反馈进脑海,再细细潜流入心田。其和网上阅读的区别,大约是牧场新挤的牛奶和超市货架上奶粉的区别。

不同的书,味道不同。新书味浓,似新房落成,有崭新的喜悦,凛冽的振奋。旧书味更浓,一半是纸张书墨,一半是灰尘蠹虫(若是线装书,越发对了)。翻着日益变软的书页,闻着日益杂糅的味道,很难简单归纳说是“书香”,倒让人想起台湾一部老电影的名字:恋恋风尘。

电影和歌曲里都有写味道的神来之笔。辛晓琪的《味道》,歌词是地道的大白话,效果却荡气回肠,把恋人分手后的追悔与相思演绎得侵肌蚀骨。叠好的白袜子、挂好的外套、淡淡的烟草气,无数从前的小细节这里一闪,那里一耀,拥有时并不感到珍贵,失去了才发现原来那就叫幸福 。我一度以为辛晓琪的嗓子长于醇厚,短于灵动,并不适合唱悲伤情歌,反是《俩俩相忘》那样带着人世沧桑、岁月慨叹的,更对她的路子。但这首《味道》她唱得深情婉转,正如同《摩呼罗迦》唱得妖娆魅惑。好歌手就像好作家,可塑性强;二三流的艺匠和文匠,就不提供惊喜,专提供惊吓。

我们常常在生活 中如歌里唱的那样,对熟悉的味道起了新感触,或因过于熟悉,竟觉似曾相识。去年看望一个朋友,宿舍在城郊结合带。我一进门,立刻闻到碗橱里隔宿菜的香味。我想我那会儿一定是愣住了,以至朋友收起笑容关切地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只得向他解释,他家的菜味极似儿时我家厨房里的“厨味”。倒不是顿顿吃剩菜,但总难免有昨天吃不完搁到今天,中午没吃净留到晚上的时候。每逢此时,走进厨房,就能感到菜香扑鼻而来,唯其不是刚出锅的,反而更浓郁稠密似的。现在自家很少做饭,这体验便十分难得了。

我告诉他,有一次下午四五点钟,我和小伙伴们在外边疯了一身汗,肚子饿了回来补充。大人们在那边的正房,厨房独立于东侧。慵懒的阳光斜照进来,掠过深黄色木锅盖,掠过桌上的三四碟菜碗,悄然落到地上。百无聊赖中有春日迟迟的韵味,正像不那么新鲜的韭菜炒蛋、芦蒿香干、冷鸡冷肉也可以让人馋诞欲滴。我夹了几筷菜,匆匆填进嘴里,急急飞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嚼,要找孩子们继续我的游戏。朋友说:“那就是童年的味道!”

由吃开始,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菜粥味是“暖老温贫”,老豆腐百页是憨厚的妥帖,冰棒味是月光下的小溪。牛皮糖是蛀牙,棉花糖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橡皮糖是打弹弓。夏天的毛巾想起澡堂子,柴油味想到手扶拖拉机旁边渐趋失业的老黄牛。农药的苦味里有心窄自杀的女人,新上身的皮大衣有动物生前残余的膻和暖。工业化程度高的地方“市味”坚硬如钢铁,南京这一类城市则是梧桐、花卉与民国建筑混搭出一杯嗅觉的鸡尾酒,大气、开朗又凝重、端庄。我老家盐城市有一股不易觉察又挥之不去的海水味,有人说是盐味,有诗人 说是遥远滩涂上的盐蒿味。后一说是过于浪漫的想象。

七八年前,初中同学小聚,有女同学拿她当年暗恋过的男生开玩笑,说他“越来越有味道了”。男同学笑道:“三天不洗澡,当然有味道。”太极拳打得举重若轻,女同学笑而不语。虽是个小片段,也看得出来,味道不单单是味道,还指向人的修养与气质,指向内在的蕴含和外在的风采。有人戏称“没事搞个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我这位男同学显然是个专一的丈夫,他的一句避重就轻,女同学转瞬即逝的惆怅,旁观者会意却不点破的默契,共同带来了另一种“味道”。

李安执导的电影《饮食男女》里,年老的父亲 是位厨师,三位女儿各有际遇,让他操碎了心。峰回路转后,留在他身边的,居然是向来关系不好的二女儿。老厨师之前味觉失灵,这一晚,灯光下,面对着一桌亲手做的菜,他与二女儿谈谈说说,再想想老大老三,不免百感交集。他随手夹了筷菜送进口里,怔了片刻。二女儿问怎么了。老厨师激动地说味觉回来了,“尝出味道来了!”影片戛然而止,我们也把人生 的厚味尽都尝出来了。

陶然,男,1978年生,现居江苏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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