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初|西岭的木石

腐朽旳癖好フ日期:梦想美文阅读:10167

1、

西岭村隐没在九岭的群山之中,出外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只有一条祖祖辈辈走过的田塍小径。小径宽窄不定,或半尺,或一尺,或二尺,如蚓如蛇,在山坑里蜿蜿蜒蜒。和所有的乡村小径一样,这条山中小径也长满了各种野草,春夏青绿,野花点缀;秋冬凋萎,一线枯黄,若是晴天,中间一条灰白的长线,给人以田园的意趣,可是一旦下雨,满路便是坑坑洼洼,尽是黄泥巴。

正是秋后,又逢晴天。木石吃完早饭,顾不得和他的爷老子(父亲 )寒暄招呼,三脚两步、急匆匆就往门前的田塍小径上走。四十出头了,木石还从未娶妻,白天干农事,晚上一股压不住的火,让他不由自主就想那档子事,猴急得慌。秋收将近尾声,木石的心事早不在这里,暗暗盘算,稻子收完了,谷子进仓了,他就要去县城嫽(玩)下子。

此刻,木石迫不及待地要去赶车。

木石身上只有三十几块钱。他要去嫽的地方是县城的演艺中心,这是一个在村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更想去嫽那个……

经过堂嫂家门口的时候,木石眼角的余光瞄到堂嫂在扫地。堂嫂仿佛也看见了他,乜斜了他一眼,嘴巴翘一翘,似乎还哼了一声,便把头扭开了。木石听人说,堂嫂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说他在外面乱来,便对她很是不屑,还声称要掌他耳掴子。想到堂嫂近来越来越看他不惯,木石心里也发虚,一个闪身,急急地就飘过去了。

木石在路上还遇到了几个村里人,有男有女。他们对木石去县城干什么,其实早有耳闻,于是就调笑他。一人说:“木石,又去县城嫽那个呀?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嫽哈子喔……”另一人则说:“木石,在哪里搞到钱了?嘻嘻……那种事嫽是好嫽,莫又搞得袋子里布粘布归来呦。”

木石感到了他们的戏笑调侃,就跟他们打哈哈:“……去买点东西,嘿嘿,买点东西……夜了就去我大哥家住……”

在西岭村,人们不说木石是实心眼,却说他弱智,还说他乱办西经。出生的时候,老爷子担心木石养不大,给他取了这个贱名。稍大以后,木石似乎不称老爷子的心意,老爷子左看右看,总觉得他有什么不顺眼,还惹他嫌,就说,这个孩子也能成人?成人了也会成个流氓吧。老爷子似乎一语成谶。然而,木石长大了。他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脑子确实不如别人灵光,似乎还有点皮,人却长得块头敦实,臂粗腰圆,脚步雄健,走路生风。

木石穿着一身洗得还算干净的衣服,拎着一个旧布袋子,一阵风似的走完了十二里田塍长路,居然没有出一滴汗。他来到镇上的马路边。马路上铺满了沙子,白白的耀眼,踩一脚沙沙作响。他在平常等车的地方站了十几分钟,去县城的班车却还没来,心里便有些不耐烦。不知怎么的,走路都没出一点汗,此刻他心里却热得很。一眼看见班车来了,木石眼睛就发亮,咦,来了来了,心里却又不热了。

木石抢到了一个前排靠窗的位置。他打开窗,觉得有一股清风。

那是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班车,门子松了,窗玻璃也爆裂成花了,轮胎也快磨平了,在马路上跑起来,屁股直冒黑烟,发动机还时不时放屁打喷嚏,一个屁,一阵喷嚏,满车就臭气熏天。木石坐在班车上,沙子马路左一个石头、右一个坑他不生气,汽车咿咿呀呀、摇摇晃晃他不生气,轰隆轰隆乱抖他也不生气,生气的是嫌它跑得慢,像乌龟爬。汽车轮子磕磕碰碰碾在马路上,沙沙沙沙,一点也不好听,而那个演艺中心二楼的歌声却飘进他的耳朵里来。木石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是不是真睡着了,别人搞不清,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中心,前排已经坐满了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老男人,都像喝了人参汤似的精神十足。没有好位置,木石找了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来,一支什么舞蹈的曲子就震天动地响起来,煞是好听,里面铿铿锵锵的鼓点也像雨点一般,敲得木石心里噗噗乱跳。隐约间,木石仿佛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孩子随着舞曲起舞,没有骨头似的扭着腰,像蛇一样,扭着扭着就向他扭过来,就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就搂着他的粗腰身,就亲……

突然,木石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一闪,像极了巫翔。他很高兴,巫翔也会来这里?于是大喊一声:“巫翔啊……”

汽车哐当一声,到站了。

2、

城里的梧桐树落英缤纷,街面上到处是枯黄的叶子。太阳将至头顶,静坐工作的巫翔迈着稳稳的步子,不慌不忙从办公室出来踱步休息,转眼来到馆前坪地,迎面却看见了木石。木石也看见巫翔了,颇感兴奋,朗声就喊:“耶——巫翔啊,好久不见咯,果真就碰到你哩!”

巫翔有些意外:“木石你来了?谷子收完了?这是去哪里呢?”

“收完咯收完咯,我来街上嫽哈子。”

巫翔起先不明就里,以为木石不过是想来自己办公室坐坐的,正准备带他上楼。突然听到演艺中心那边的喇叭响,一个嗲声嗲气、满口北方腔、儿化音的声音叫起来:“观众朋友们注意了!观众朋友们注意了!演出马上开始,请大家抓紧时间购票进场……”一遍又一遍。不一会,劲爆的歌曲舞曲响天震地。木石听到歌曲响,心里噗噗跳,霎时就有些站不稳,没心思和巫翔聊下去,还不断拿眼睛往中心那边瞟,欲走又不好意思走的样子。巫翔明白过来,看着木石道:“你是来看这个的?”

木石的脸本来是古铜色,此刻看不出是不是红了,但他觉得脸上热起来,就难为情地笑一笑:“嘿嘿、嘿嘿……没什么嫽的哟……”

巫翔想到木石人到四十出头还单身,不禁有些怜悯,心一软,就说道:“想去看就快过去呗。我去门口跟你招呼一声,你就不要买门票,门票算我的……等下过来哈,我请你吃饭。”

巫翔是十一岁认识木石的。大约是1967年,巫翔跟随下放改造的父亲来到西岭村,就住在木石家旁边的破房子里。木石是他爷老子的第二个老婆所生,比巫翔大五岁。木石前面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哥本来在县里工作了,而且已经娶妻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却被送回乡下监督劳动了。

因为在村里没什么玩伴,木石对巫翔很好,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巫翔每天跟着木石玩耍,去山里摘野果子,砍柴火,或者捡山茶籽……形影不离。木石虽然比巫翔大五岁,干活却不如巫翔机灵,总是比他慢半拍。可是,木石知道一些大人的事。有一次,他们两人站在路边撒尿,木石突然问巫翔,你知道十八岁以后是怎样的么?巫翔摇摇头。木石说,唱个顺口溜给你听:“卵子硬似铁钉,碰到母牛追过山坑,捉到狗婆搞得昂昂(叫声),跳到水里冒出火星……”唱完便嗤嗤笑。巫翔当时不明白是啥意思。

到了晚上,山村里黑咕隆咚,他们没有哪里可去。木石喜欢带巫翔去嫂嫂那里。哥哥被监督劳动在外,嫂嫂在家里养儿子。嫂嫂长得很好看。出厅堂门往左七八步,就是嫂嫂的房间。嫂嫂点一盏豆花大的油灯,坐在床前看儿子,纳鞋底。木石搬一把矮凳远远坐着,默不作声看嫂嫂。昏暗的灯光下,儿子哭起来,嫂嫂就抱起儿子喂奶。她穿一件短袖衫,半遮半露着一对圆圆的奶子,隐隐约约,雪白雪白,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巴里,儿子就不哭了。木石目不转睛盯着嫂嫂奶子那里看,嫂嫂却没发现。夜深了,嫂嫂对木石说,木石,天咁夜了,还不快去睡!木石没反应。母亲也在隔壁喊,木石,咁夜哩,快回来自己睡呀!木石还不动。喊了很多遍,木石不挪身子。巫翔困了,很想睡了,催着木石一起走,木石纹丝不动。直到木石父亲大声吼,木石子,还不快死回来睡!木石才很不情愿地起身。木石弓着屁股起身时,巫翔看见木石裤裆鼓得老高老高,裤子里面的东西好像指指的,腰也不敢直起来,只好佝偻着,双手将裤裆遮住,一步一步挪出门来。

巫翔也不明白木石为什么会这样。

过了五六年,巫翔父亲转到别的地方去改造,他就和木石分开了。三中全会后,巫翔父亲恢复工作,他也随着进了城。

离开木石这些年,巫翔似乎越来越理解木石的苦楚。他时时关心木石的消息,木石隔久了也会来看他。巫翔知道,木石身体一直很好,结实如牛,从不生病。此刻看见木石身轻如燕进了歌舞场,巫翔只能苦笑,还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3、

木石从歌舞场出来,巫翔请木石吃饭,却带木石去了罗拉咖啡。

找个座位坐下来,巫翔想,让木石开开洋荤吧,就先要了一壶好咖啡。给木石倒一杯,给自己倒一杯。木石端起咖啡,咕都咕都,一口就喝干了,开口道:“咦,巫翔,你这锅巴水好食(喝),真好食嘞!”

“好喝吧?”

“好食好食!真是好食!”

巫翔没想到木石喝得惯。既然他喜欢,巫翔道,好喝再来一杯。

木石又一口喝干。很快,一壶咖啡底朝天了。

巫翔又叫了一壶。

木石已经饿了,肚子咕咕地叫。他想吃饭。可巫翔不慌不急。实在等不及了,木石忍不住问:“巫翔啊,你请我食饭就食这个东西?有饭食么?

“有啊有啊!你想吃什么?牛排好不好?”

“牛排是什么?还有牛排食?”

“你吃七成熟还是九成熟?”

“管他七成八成,熟咯就都食得!”

巫翔给木石叫了一份九成熟的牛排饭,一个面包,一个汤。木石狼吞虎咽吃起来,越吃越香甜,不断夸:“好食好食!真是好食!世上哪有咯好食咯东西!巫翔,你也食啊!”

木石吃完牛排饭,心里美滋滋的。他学着巫翔的样子,拿纸巾抹抹嘴,突然道:“而今咯社会真是好,想的东西都想得到。”巫翔一听,大为惊讶。想,木石虽为粗人,这话却不粗,还颇为经典。这是怎样来的的一种感想呢?

巫翔没有深究木石的感慨。他更关心木石有没有吃饱吃好,于是问:“木石,吃饱了么?”

“呵呵呵,食得蛮饱哩。”木石愉快地答道。

巫翔给木石再叫了一杯茶,木石慢慢喝起来。

饭饱茶甜之后,木石的某种意念上来了,而且潜滋暗长,逐渐强烈,便坐着不想走了。

巫翔没有看出木石的异样,催促道:“木石,我们走吧。你是不是早点回去。”

可是木石真的不想走。他的身体里有一条虫子骚动着。在歌舞厅,一个满身香气的女孩在他怀里缠缠绕绕,逗得他痒痒的,让他产生了一股热力。这股热力一直不退,而且很执拗,让他躁动不安,屁股开始扭啊扭,扭得椅子呀呀响。木石涨红起脸,口里含混不清道:“额、额、额,巫翔呃……“巫翔看见他做起了小时候的那个怪动作,将双手护住了裤裆。

巫翔问:“木石,你想干什么?你说。”

木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我想,我想去嫽呢……”

“想去嫽?嫽什么?”

“我……我想……我想……嫽姑哩子(女人)。”木石憋了好一会,结结巴巴地说了实话。

巫翔听清楚了。虽然他已猜到木石到底想干什么,还是不禁一愣,突然就想问问他,道:“木石,说真话,你嫽过那个么?”

“额,额”木石再次难为情起来,“额,那个,嫽……嘿嘿……嫽过的……”

“怎么嫽的?在哪里嫽的?”

木石说,女人老公出远门了,好久不回来。木石有事没事荡过去,想给她帮帮忙,挑水啊,担担子啊……他瑟瑟缩缩去了女人家门口,女人请他家里坐,给他倒茶喝……女人问他借钱,他爽快地把钱借给女人。女人说,哪天有钱了还你哈。他说,莫哇还钱哦……你跟我嫽哈子就好……女人看他人还实诚,又没老婆,又有好心,不忍拒绝,也就依了他。

巫翔想,说不定木石在县城也轻车熟路,他既然干过那种事,那就不要阻止他了,就说:“你实在忍不住想嫽是么?你忍不住硬想嫽,我就管不了了。”

“钱……钱不够呢。街上便宜的要四五十,贵点的要七八十。我只有——三十块。”

巫翔给了木石一百块,叹声道:“木石哎,这样不是办法啰!无论如何,该叫你老爷子给你说个老婆了。”

“哇(说)得是哇得是!”木石说。他何尝不是这样天天盼。

4、

千年铁树要开花,木石盼望的事情真的来了。

媒人先找到木石说,一个女人,柳氏,不久前死了丈夫的,品貌一般,脑筋不太好,也不太会干活,家里的很多事情,她都不甚懂,只能养在家里的。可是她会带一个八岁的儿子来,木石不用费神费力,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有了,还会打酱油、会读书了,你要不要?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木石并不在意。天天一个人睡在床上,饱满的精神,无穷的热力,旺盛的、强烈的、来自身体内部无法解决的自然 需求,让木石饥不择食似的,立刻就答应了媒人。

“好罗!好罗!在哪里……”木石没有犹豫,问媒人道:“我可以先去看看他么?我可以接她来家里住么?……我现在就去,现在可以去么?……”

木石的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自己都这样,没人待见的,就是柳氏再丑、再无用,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呢!又或许,木石早就在想,母亲六十岁就去了天堂,从此再没有女人对他好,再没有女人关心他,更别说有女人对他温柔体贴了。他夜夜盼着有一个女人让他搂着睡,让他好好折腾,现在机会来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媒人说:“只要你愿意,啥时候都可以去。柳氏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孩子都上小学了。”

木石心里很欢喜,屁颠屁颠跟着媒人去接柳氏。

木石把柳氏接回家,天天家里地里,地里家里,安安乐乐过日子。此后一个月,木石再没有去城里嫽的心事。村里的人看见了,纷纷笑他:

“木石,心里安稳了?不想去城里嫽那个了?有人会想你约……”

“莫取笑莫取笑!家里都有那个了,谁还愿去城里嫽什么?有钱多啊!”

大家哈哈笑一阵。

一个月后,柳氏的父母 过问了,说是不能不明不白住一起,应该要采嫁场定亲的,并且约定了采嫁场的日期。

木石喜滋滋地进了县城。他这次是来采办物资的。跑到巫翔办公室报告喜讯:“巫翔呃,我要定亲了,女子姓柳,要来采嫁场了。”

巫翔很替他高兴,说:“好事好事!恭喜恭喜!”当即表示要送他礼物,一床棉絮,一床毛毯,一个被套,一块床单。巫翔带木石回家里吃了午饭,叫妻子把东西都备齐了,顺带随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木石接了礼物,千恩万谢。

木石在家办了两桌酒。大哥也是三中全会平了反,恢复工作十几年,当了单位的领导,顾不上木石的事,二哥去年讨了个新妻子,带着妻子在外做生意,这时也没有时间回。爷老子请来堂嫂帮做饭。女方来人不多,媒人,女人本身,她的父母,一个长辈等。由于女人有过一次婚姻,娘家几乎没提太多要求,什么首饰呀,镯子呀,父母衣呀,恩养费呀……都没谈,只有一个条件,要一千元聘礼。

爷老子不同意。不知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此时已近二十世纪九零年代中期,各家的条件都好了,爷老子手里有没有一千元,木石不知道。可别人不相信他没有,认为他偏心,看不起这个儿子,不给力。

木石一时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爷老子为什么不愿拿钱,也没听到爷老子说出什么理由。传说是老爷子对女人的状况没什么可说,倒是担心木石没有能力,担不起家的担子,养不活一个家。

堂嫂却为木石感到不平,说,伯伯(木石父亲)是不是真老糊涂了,难道还舍不得钱!又说伯伯不要太偏见。若是木石有了老婆,又捡了一个儿子,将来老了还有个披麻戴孝的。如果让木石一辈子单身,将来死了,不就被人埋条狗一样埋了!

不过,堂嫂有一句话没有说,事已至此,木石以后不知会怎么样。是不是又会流流耷耷,见到女人猴兮兮,村里村外惹是生非,还老往城里跑。不过,她不敢跟她伯伯这样说。

木石也是愤愤不平,怒冲冲冲着爷老子喊:“您帮二哥讨两个老婆都讨得,我讨一个老婆都讨不得……”然后大哭一场。哭过之后,木石不想吃,也不想喝,在家发了三天呆。

木石再出来的时候,有点像霜打的茄子。他挑了一担箩筐,里面装些花生,装些豆子,装些米……满满的一担子,走出山沟上班车,坐上班车进县城。他来到巫翔家里,将担子放下来。巫翔见了,不知啥意思。木石蔫蔫地说,婚没结成,礼物我得了,钱也花掉了。没什么好东西还礼,拿点土东西给你吃。

巫翔感动得热血上涌,一把抱住了木石。

巫翔留木石在家吃饭。饭后还是一杯茶。木石端着茶,眼睛无神,身体僵直。订婚不成,木石意气消沉。

“我怎么想个女人都想不到?我还哇(说),而今咯社会真是好,想咯东西都想得到。我就想不到一个老婆?……巫翔,你哇,爷老子为什么不肯帮我给钱呢?他不是舍不得钱,他是真偏心么?他是看我不起,当我蠢么?“木石的声音很小,软绵绵的,像是问自己,又是问巫翔。

巫翔听到了。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好回答木石。

“巫翔,你哇,是不是我又蠢又懒,没有钱?要是我自己有钱,我就自己出,就能把女人娶回来,是不是?”

“木石,你以后再不要这样去嫽了,想办法去赚点钱吧。把钱存起来,不就好了,什么都不怕了?”巫翔说。

木石无精打采望着巫翔:“去哪里赚钱哦?我又没有本事!”

“你可以去捡破烂呀。”

木石眼睛大起来:“哎呀!是啊!哈哈,是个好办法!我那里好多破烂,天天有得捡。”

木石回家真的去捡破烂。房屋旁,道路边,水沟里,见到破烂他就捡起来。邻里乡亲,老亲戚,但凡有红喜事白喜事,他一面去随礼帮忙,一面收捡遗弃的东西,卖个二十元三十元。

然而,木石还是留不下一个钱。一方面,随礼的开支很不少,余下一点点钱,他还要往城里跑。四十多岁的人,正是茂年,本能的冲动让他忍不住。他身上揣不得银毫子,有几个钱就痒痒的。现在捡破烂有钱过手,木石进城就进得更勤了,往往是有几个小钱进城,回来必定精光光,巫翔没有少接济他。

木石有点钱就进城嫽,村里人人都知道,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嚼舌头的话题。堂嫂更加不满,只要一说到他就恨不得要掌他,说他让自家人丢脸,没面子。

过了二年,木石的爷老子死了。

大哥拿了一千元钱来奔丧。木石在村里订了一头二百七十斤的大毛猪,杀了,二哥付了杀猪款。作为老爷子的小儿子,木石从来没有和老爷子分开过,他便负起了安葬老爷子的主责,唱起了主角,请来和尚,摆起道场,披麻戴孝,将老爷子送上了山,送进了天国。

埋葬老爷子,木石欠下了一些债务。

又过了一年,木石结婚成家的机会又来了。

媒人来说亲,说隔壁邻县,离此三十里,一个女人老公没了,养着三个孩子,想要招亲,问木石去不去。那个女人父母也是早没了,全是她自己做主。木石过去住了三天三夜。女人说,只要木石拿出二千元,他就不用回去了。

女人开价不高,木石可以接受。他回家里找兄弟亲戚凑钱。

可是,木石的大哥说,你敢过去么?我是不放心!你过去了,举目无亲,没有人来帮你,三个孩子你担得起?到时你被人家欺负了怎么办?

木石想要一个女人,想要结婚成家的梦想 终成泡影。

木石从此再也提不起精神。他对人说,而今我一个人吃,全家人饱。白天没卵事,晚上卵没事,还有什么味道呢!有一天过一天吧,于是更加放开嫽。

木石依然捡破烂,有了钱也想过吃窝边草。可是,木石也要面子,怕人说三道四,怕人指指点点,就尽往往城里跑。

木石有时唱着歌:“而今咯世界真是好啊,想咯东西都想得到……”

有人补充道:“就是不知老婆在哪儿。”

5、

木石住进了乡里的敬老院。

木石让院里的领导头疼。他好管闲事,但凡院里的事情,他事事都关心。每天晚上,关大门是院领导的职责,木石天天抢着去关门上锁,然后必定跑到三楼向院领导报告:“门我关好哩哈,你哩放心哈。”领导表扬他,他便满足地回房休息。不过,领导表扬归表扬,他看见领导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或者他认为不对,必定缠着领导,唠唠叨叨提意见。领导安排干什么活,他心里牢牢记着,到时间必定要去。秋天,领导头天安排割红薯藤,然后挖红薯。第二天下了小雨,领导决定改期。木石吃完早饭就跑到楼上找院长,喊着要去割薯藤,问院长怎么还不出工。院长说,下雨天,不挖了,等天晴再挖。可是,雨一停,木石又跑上楼去喊,雨停了雨停了,可以割薯藤了么?院长又说,地上湿湿的,打滑,怎么割?莫瞎操心!他就质问,决定的事怎么能变?如此三番五次,院长烦得不得了。

木石在敬老院既闲不住,也呆不住。旁人的说法,他一天在院里吃三餐,在外面嫽两昼,

路上遇到熟人说半天话,前八年后八年,重三倒四没个完。他也还去捡破烂,卖个三十五十就到县城去,一天到晚找不到影子。

其实,木石有了一个新秘密。他在县城城郊认识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起先在家里接客,一来二去,木石就成了她的常客,又似乎成了她的相好。一天,女人对他说,木石,你身上有多少钱,都给我,然后你舍高去捡破烂赚钱,多赚点钱,我好嫁给你。木石信以为真,回去果然不顾起早摸黑,拼命地捡破烂。

可是,没过多久,木石给不了女人希望的钱数。他身上的钱一次次精光光。再后来,女人说,儿子不准她嫁给木石,叫他放弃娶她的念头。

木石去县城的次数渐渐少了。

然而,又起风了。院里来了一个新厨娘,五十上下。突然有人传说木石喜欢她。原来,木石天天围着新厨娘转。起初,新厨娘在水溪边打水浇菜,木石凑过去没话找话,眼睛盯着厨娘的脸,说一句话凑近一步,说一句话凑近一步,厨娘步步后退,不想掉到溪水里去了。后来,厨娘去担水,木石跟着要去帮担水;厨娘煮饭烧菜,木石抢着要去切菜烧火;厨娘扫地,他跟着要去扫地。同院的一位老人似乎也喜欢新厨娘,也来凑热闹帮忙,木石和他吵架,把他赶走。有一次,厨娘一个人在猪舍里搞卫生,木石跟在厨娘的后面,诚诚恳恳的样子,硬要帮厨娘铲猪粪,厨娘又好气又好笑,赶他出去,他就把厨娘反锁在猪舍里。厨娘从猪舍里出来,狠狠对木石道:“你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放尊重些哈。不是看你年纪大,我一脚鞭踢废你!”

有人说木石变态了,也有人笑他,木石,你想偷到厨娘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木石道,额、额、额,我是看人家长得好看,就想多看看她。人家是有老公的,怎么看得上我!

……

木石渐渐老了,行动也不灵便了。他的腰弯下去很多,脚也天天痛,痛就抹点万金油,抹点风油精,抹点红花油。他的腿明显瘸了,走路一崴一崴的,可还是闲不住,照例关门锁门,照例一天上楼下楼找领导好几次。虽然政府给他每月发送85元的老人补助,他还是去捡破烂。他说,他还有人情打送,村里的,亲戚的红白喜事,他一个不落都要去,随礼虽然少了一点,但不能没有。一句话,不能欠人情。

木石偶然也还去县城。

那天,木石领到两个月,一百七十元的老人补助费,揣到怀里就要进县城去。还是唱着那句歌:

“而今咯世界真是好,想咯东西都想得到。”

6、

忽一日,巫翔觉得有些日子没有看见木石进城,就开着车子去探望他。

在敬老院,巫翔没有看到木石。问院里的人,都说他去挖土去了。所谓挖土,就是帮附近的人家挖菜地。劳动力强一点的人,每天工钱百、八十,木石以前是五十,现在是三十。

巫翔在地里找到了木石。远远地,巫翔看见木石佝偻着腰,吃力地、缓慢地挥着锄头。走近去,只见木石满头大汗,一身淋漓了。

作者简介:

李梦初,笔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现任职于江西省铜鼓县人民法院。八十年代老文青。1984年开始散文创作。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新余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蜀本》杂志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日报》、《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文艺》、《侗族大歌》、《仰天岗》、《南来北往》民刊等发表散文、小说 多篇。曾获第二届“立新杯”(2015)《新余文学》奖,《仙女湖》创刊十周年散文二等奖。散文《年的记忆》入选江西省作协2017“春节里的中国”主题 文学征稿;《偶遇野蓝枝子》收入现代出版社《2017读家记忆年度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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