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印珍丨拜谒司马迁

葵雨日期:伤感散文阅读:19120

作者:张印珍

认识司马迁,那得从初中时说起。那时的课文都是“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记得《为人民服务》里有一句话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注释里解释这句话是出自《汉书·司马迁传》中的《报任少卿书》,才知道了司马迁这个名字。

在这之前,只知道有个叫司马光的人,那是因为小学课本里学过,司马光急中生智,搬起石头砸破水缸,救出掉在水缸里的小朋友的故事 。后来到了沧州师范读中文系,才知道了司马迁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又知道他因李陵事件受牵连,遭受腐刑后,发愤著《史记》,而《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于是知道了两千多年前,一位文人遭受莫大的屈辱,却不堕凌云志,以血作墨,心灵为纸,完成了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历史巨著。这就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今年五月份,我有机会跟随杨古城老师参加了“关中、晋南历史文化考察”,来到了山西韩城市南10公里外的芝川镇南门外、黄河西岸梁山东麓的司马迁墓与祠前,恭恭敬敬地拜谒了司马迁。

司马迁墓、祠,东临黄河,西枕梁山,芝水环绕,屹立在悬崖峭壁之上,气势雄伟壮观,经过芝阳桥,直通墓、祠前。路面用大石铺设,依山势坡度逐级上升。大路上有“汉太史司马祠”牌坊,祠用砖石依山筑成四个高台,面积一个比一个大。每个高台之间有石阶相连,层层上升,前面三个台阶上都有建筑物,最后一层是砖砌的司马迁墓。墓呈圆形,系元代修建,墓前有清乾隆年间毕沅题的“汉太史公墓”墓碑。圆形土墓上,有古柏宛若蛟龙,在太史公墓第三台砖砌的牌坊上题有“河山之阳”四个字,系出司马迁自传中“耕牧河山之阳”之句。祠庙正殿有司马迁塑像,方脸,长颈,两眉入鬓,显现出严肃、抱负不凡的气概。

拜谒司马迁,就是拜谒一种精神、一种正义、一种勇敢、一种为人之道!

这里埋葬着一种伟大的思想、一个悲壮的人生 、一位中国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浓荫下的墓地,有一种超尘的庄严、肃穆和宁静;也有一种使你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威慑力,我意识到,这就是对司马迁的一种崇敬心情 。这里的墓地虽然高大雄伟,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度量出司马迁在中国史学上所达到的高度,墓地再高再大,又怎么能容纳司马迁精神的深邃、浩瀚和宏伟?

徘徊于司马迁的墓地,有关他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眼前:西汉天汉二年(前99年),汉武帝派李广利率兵三万出征匈奴,同时命李陵为李广利军队后勤保障,但李陵提出愿意率领五千步兵单独出征,以分匈奴之兵。

李陵之所以要求单独出兵,原因有两点:

一是,出身、才能的对比。李陵是汉代名将李广之孙,此前已屡建战功,深得武帝信赖;而李广利不过是武帝宠幸的嫔妃——李夫人的哥哥,靠着外戚身份才当上军队统帅的。

《西游记》中“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之类的活都是沙僧、猪八戒的事,开路先锋只有孙悟空能够担当。现在,汉武帝分配李陵为一个庸才将军李广利搞后勤,无异于孙悟空给猪八戒打杂。李陵自然 一百个不愿意,所谓分匈奴之兵不过是借口而已,他希望独当一面。

二是,李陵本人的自信。李陵虽然兵力只有五千,但是,这五千步兵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的荆楚勇士,健壮剽悍、骁勇善战,因此李陵十分有信心。

汉武帝看到李陵不愿为李广利做后勤保障,就对李陵交代:我可没有那么多骑兵派给你!言外之意,你只能带你那五千步兵出征。

李陵毫不犹豫:我就带属下五千步兵出征!

汉武帝并不放心,下令让路博德率兵接应李陵。但是,路博德也不愿当猪八戒。于是,他又向汉武帝报告说:现在是秋天,正是匈奴的兵马最强壮的时候,不适合与匈奴作战,如果陛下明年春天再出征,我愿意和李陵各带五千人,合击匈奴!——好啊!又一个要单独出征的人!

汉武帝看到奏章,没想到路博德也不愿意为李陵做后卫,反而怀疑李陵说了大话之后反悔了,才指使路博德写这份报告。于是汉武帝龙颜大怒,逼着李陵立即出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陵踏上了征程。

李陵出兵之初,非常顺利,没有遭遇到匈奴的主力部队,一路势如破竹;还派人回到朝中,画出战地图,向汉武帝汇报战事胜况。但是,后来的形式急转直下,李陵的五千步兵终于正面遭遇到匈奴单于的三万骑兵。

面对三万强敌,李陵毫不胆怯,沉着应战,杀敌甚众。

匈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区区数千步兵竟这么能打!大单于立即召集左右贤王的八万精兵围攻李陵。面对十几倍于自己的强敌,李陵自知寡不敌众,于是,且战且退,向汉朝边境靠拢。

这时,经过与李陵的反复较量,匈奴已经感到难以支撑,也准备撤兵。

关键时刻,意外发生。李陵的一个部下,因为被上司羞辱,只身逃往匈奴,向大单于透露了绝密军情:

李陵之军并没有后援,就算匈奴一时攻他不下,拼体力,熬时间,李陵也支撑不了多久。

单于闻之,大喜过望,立即组织总攻。此时,李陵的军队处在山谷之中,匈奴的军队从两边的山上投下大石头,李陵所剩三千士兵死伤惨重,已无法继续向边境撤退。最终,李陵投降,仅四百多人逃归。

满朝文武听说李陵兵败投降,无比震惊。你李陵不是别人,是名将李广的孙子,是大汉的象征!战败就应“杀身成仁”!

此时,脸上已经挂不住的汉武帝强忍羞愤,询问身边的史官司马迁,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司马迁算不得大官,一个太史令,吏禄只有六百石,却直言以谏:

首先,李陵是一位国士(国家最优秀的人才),他一心想的就是报效国家。

另外,李陵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与数万匈奴军队奋战多日。虽然战败了,但是,他立下的战功足以告慰天下。

再有,李陵这次迫于形势“诈降 ”,他是留得一命,日后见机报答汉朝……

司马迁还未说完,逆耳之言已让汉武帝怒不可遏,立即将司马迁投入监狱,定为死罪。

本来这场朝议是商量李陵之事,为什么汉武帝要迁怒于司马迁呢?

原来,汉武帝任命李广利出征匈奴时,本就怀有私心,想让李广利立功封侯,自己好向爱妃李夫人卖个人情。可是,李广利这次率领三万军队出兵,杀敌一万多,损失近两万,这样的战果让汉武帝无从加封。司马迁此时盛赞李陵,在汉武帝看来,就是借李陵之功指责李广利无能,讽刺他误用李广利。

司马迁被捕入狱,定罪“诬上”。诬陷皇上,这是个非常严重的罪名,当处死刑。司马迁秉性耿直,贸然为李陵开脱,招来劫难。

汉武帝时代,触犯死刑的犯人:一是选择“伏法受诛”;二是拿钱免死;三是自请“宫刑”(指阉割男子的生殖器)。拿钱免死需要五十万,司马迁家贫,拿不出五十万为自己赎罪免死,因此,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死刑,二是“宫刑”。如果选择死刑,已经开始著述的《史记》必将夭折;如果接受宫刑,一个“刑余之人”,必将被天下人耻笑为贪生怕死。

司马迁却选择了宫刑。接受宫刑之后,就成为不是太监的太监,再也不能入士大夫之列。这对于一个血性男人、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最为可敬的一点是,为了撰写《史记》,决然选择宫刑,去承受人生屈辱的极限。

自请宫刑后,他的肠子一天到晚在转,坐在家里精神恍惚,外出常常不知该去哪里;一想到“自宫”的耻辱,背上的汗立刻将衣服浸透。

司马迁自视清高,抱负极大。但是,“自宫”后,即使有珠玉般的才华,圣贤般的品行,也因为戴罪之身,刑余之人,再不能以此为荣耀了。司马迁的“才”和“命”形成了极大的悖反,让他深感锥痛,以至于动不动就受到无端指责,不做事则已,做错了事反而更糟。可以想见,司马迁后半生背负着“自宫”的重负,是如何孤苦飘零,无所适从!

自宫之后,做为男人的司马迁死了,作为士大夫的司马迁也死了,而激扬文字的太史公新生了。新生的太史公突然具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识,开始以饱受歧视的、社会最底层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看待人生,看待历史。对那些是非成败、灰飞烟灭、否泰强弱,日月盈亏,司马迁难免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感喟和智慧。从此,在他的笔下,不论是儿女情常的项羽,还是老谋深算的刘邦;不论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还是抗拒匈奴建功立业的卫清;不论是工于心计的王美人,还是不露痕迹的汉景帝;都因融入了自己的理解而血肉丰满,这就是所谓“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置屈辱、生死于脑后,成就史书中的“王者之作”,更是作出了“重于泰山”的人生选择。

他经历了太多的爱恨情仇,他以自己的胸怀去理解笔下的人物 。直抒胸臆:李陵投降了,但仍不失英雄本色,你看他坚守到怎样的程度啊,打仗能这样勇敢的天下又有几人?我想,匈奴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单于又怎会招他为驸马呢?可是,汉武帝却暴跳如雷,把李陵的母亲、妻子、儿子都杀了。此刻对司马迁来说,已不仅仅是抒写别人的历史了。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他对生死,有自己的看法:他曾经说过,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季布列传》结尾,司马迁说:在项羽那样以勇猛著称的名将面前,季布能凭自己的勇敢显露名声,可以称得上是壮士。但是,季布为了保全性命,在朱家当奴隶,这是多大的耻辱啊!为什么他不选择死亡呢?因为他认为自己有才,他把受辱不当一种耻辱,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

可见,司马迁对季布的认识和评价,正是基于自己切身的体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何惧屈辱?能成大事,在这一点上,概莫能外。

司马迁的《史记》饱含爱憎。

实录难,饱含爱憎的实录更难。本来,一个史学家面对历史,只需客观公正地记述,不要求抒发感情;但是《史记》却饱含作者的强烈爱憎之情,特别对一些悲剧人物,像《项羽本纪》中的项羽,《李将军列传》中的李广,司马迁都写得悲壮慷慨,荡气回肠;面对他憎恶的人物,像《平津侯主父列传》里的公孙弘,则不惜笔墨,从不同的侧面给予揭露抨击。

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批判最尖锐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西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一个是和他同时代的君王汉武帝。司马迁写刘邦广招贤才,最终成就大业;更写他心胸狭窄,杀戮功臣,语言粗俗等诸多不良行为。对汉武帝的揭露,更是毫不留情。批判开国皇帝,指责当朝君王,如此书写,往复千年,也是鲜有听闻的。

司马迁刻画历史人物,入木三分。原因在于,司马迁从自己的经历中读懂了许多历史人物,读懂了许多他过去认识不深刻的东西。

从来史官对皇帝都十分敬畏,司马迁却是个例外。《萧相国世家》写了四个字:“上乃大悦”。那是因为刘邦得知韩信“谋反”被诛一事后,派人拜丞相萧何为国相,加封萧何五千户,还派五百士兵作为警卫。文武百官得知萧何加封,纷纷前来祝贺。原秦朝东陵侯召平却前来吊丧。萧何大惊,询问原因。召平说:相国的大难从此开始了!你想,为什么皇上在外风餐露宿地平叛,你奉命镇守关中,不受征战之苦,反而受到加封?因为韩信刚刚谋反,皇上怀疑你也有反意,所以加封你。希望你不要接受任何封赏,把全部家产捐出来作为军费,皇上一定高兴。萧何赶紧依计行事。刘邦对萧何的做法有什么反应呢?“上乃大悦”。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刘邦对开国功臣的猜忌之心。把一个开国皇帝的心事剖析得如此深刻,二十四史中唯独《史记》能做到!

唐人刘知己说,写史要具备“三才”:史才,史学,史识。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史识。史识是史书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史书只是材料的堆砌。

《史记》固然离不开司马迁之父司马谈的开创之功,离不开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博闻广识,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铸就司马迁修史的伟大灵魂。真正让司马迁区别于其他所有史家,让《史记》有别于其他所有史书的关键,是司马迁的不幸遭遇。正是这种不幸遭遇,造就了司马迁的史识,铸就了司马迁的伟大。

遭受宫刑之前,司马迁一心想当个皇帝的忠臣、宠儿,但是,惨遭宫刑之后,他沦落到太监般的尴尬地步,被开除社会正统之列。至此,他不再书生之见,不再人云亦云,而开始有所怀疑,有所批判,拥有了充满个人意志的识见和胆略,千古不朽的《史记》横空出世。

汉武帝对司马迁的戕害,改变了司马迁的一生命运,也成就了一个伟大史学家和一部卓绝的史学著作。那个让司马迁生不如死又死而后生的汉武帝,到底是草菅人命还是天威难测?如此性情中人,是通过怎样的复杂斗争登上权力顶峰的呢?默立在司马迁的墓前我默默思索着……

离开司马迁的墓祠,我们来到了一个展览厅。这里介绍了司马迁后裔的情况。司马迁因李陵一案被削职后入狱,其后裔怕被诛灭九族,决定改姓迁居。长门在“马”字旁加两点,改姓“冯”,二门在“司”字旁加一竖改姓“同”,迁居在荒芜人烟的巍山老牛坡下,村名定为“徐村”。“徐”者,“续”也,暗喻永续司马香火,永继司马遗风。这就是韩城市嵬东乡“徐村”,千百年来冯、同不分,冯、同不婚,两姓同进一祠堂,共拜一祖先,在这片热土上耕读劳作,守望自己的家园。古老的徐村,坐落在荒山野岭之间,但在司马后裔眼中,这儿却是人间乐土,它远离尘世的喧嚣,一代代冯、同子孙在这里恪守着司马先生的古训:“读书、名礼、女入、力田。”司马后裔男耕女织,生生不息。因此,司马家族再也没有入相、出将的辉煌。司马后裔虔诚地守望着家园,保留着对司马先祖的一片忠贞。

出得展厅,再次环顾整个墓地,到处是花草丰树,两排高大的松柏不时发出萧萧之声,萧萧之声在别处已有几分凄楚和悲凉,更何况发生在坟墓之间。在司马迁长眠的地方,就有一种壮士视死如归的壮烈弥漫于空间。于是我猛然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

“你早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便是生命的循环。”然而这里的尘土是有热情的,假如没有热情,那么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徘徊在司马迁的墓前,我慨然有怀,悠悠我思……

司马迁凭借着精神的天梯,攀登了史学的高峰,成了神交造化的伟人。生命并非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而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大凡有成就的人,往往是最有才华的人,又是最耐得住寂寞和痛苦、屈辱的人。作为个别肉体和经验的自我,司马迁已经死了,但是作为普遍的世界自我和纯粹的人类自我,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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