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姨||三姐的世界

我是浮夸@日期:伤感随笔阅读:11834

原创: 墨上尘事

1

三姐的小名叫三定。

给女孩子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以我家当时的情况来看,不会有别的寓意,是父亲 和一家之主的奶奶,对他们向往的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的理想生活 产生了怀疑,而果断表达了他们鲜明的立场。很显然,他们的愿望落空了。

我和弟弟们和三姐之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准确一点说是直接喊对方小名。这种没规矩没大小的坏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熟悉三定的人,大都会不无惋惜地说:要不是眼睛......三定可真是个人才。

谁说不是呢?我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在外甥女的婚礼上,三定没有丝毫的扭捏,毅然接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代表娘家人讲话。她用土洋掺半的普通话,将那些从收音机里,从别人家婚礼上听来的学来的时髦词语客套话,加上一些大实话,打包送给了女儿女婿和各位来宾。没有稿子,也用不着稿子,竟然很流畅,基本没打磕巴。

外甥女对她妈妈当天的表现颇为满意。

三定的英勇事迹,远不止这一件。

磕磕绊绊一言难尽的日常生活,无时不被家人牵挂和惦念,却因为很多时候她出人意料的应对策略,成为家人相聚时被善意调侃的对象。

高考结束后,三定决定去一趟州招生办。送她去那要害部门的大嫂回来后,说起这一趟姑嫂二人的招生办之行,憋不住大笑。大嫂说:“这个鬼,装得太像了。进人家办公室,不让我跟进去,自己进去了。你们猜她是咋进去的?敲门后,人家请她进去,她扶着墙,腿抬高,慢慢试探着往里走,真就像啥也看不见一样。进门的时候脚下故意绊了一下,眼看着就像要摔倒了......。”

外甥以不错的成绩考入内地的一所军校,三定私底下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的苦肉计演得太好太逼真,博得了招生办领导的同情,帮了她儿子的忙。

2

三定会蒸馍馍。

三定的馍馍可不是小区门口馍馍店一块钱两个的小馒头,那个太小气。她的馍馍是长方形的,像小孩枕头般大小,拿起来掂一掂,一个足有一斤重,手拍上去发出“嘭嘭”的闷响。撕下白胖宣软的一块塞入口中,浓郁的手工酵面的微酸和木头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的味道让人吃了还想吃。那是很久以前乡下家里的味道,母亲的味道。这种馍馍只有在三定家外屋的大灶台上,用她那四四方方的,被时间的蒸汽熏蒸成深褐色的半人高的木头笼屉,用她的独家秘方“小酵子”才能做出来。

她的馍馍,和当地出产的一种气味浓烈的,名叫“椒蒿”的野菜一起,成为最受我们欢迎的土特产。

怕她累着,电话里交代了多少次,没地方放啊,少带点儿。不听。晚上必定是一次又一次偷偷从炕上爬起来,查看面发的情况,接面揉面饧面,捅炉子架火,整晚上就没怎么睡。

想象太阳刚刚升起,东边山梁上走着肩扛手提蛇皮袋子布袋子,送二姐去大路上等车的三定,初升的太阳把两姐妹的影子扔在山梁的这一边,拖得很长很长。

二姐将一大袋馍馍提上楼,扔地上,又好气又好笑:“三定怕我把装给你的馍馍自己留下了,不放心得很,绕着圈子交代了又交待。咋那么一个祸害!”

在我家,“祸害”是昵称呢。

三定爱干净。

三定的一双手不管什么时候伸出来,都露着十个光秃秃圆乎乎的指头蛋。小时候很奇怪,从没见她找过剪刀剪指甲,她的指甲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呢?后来慢慢发现,在没人的时候,她经常偷偷把指头塞进嘴里,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咬,一点一点地啃。她认为指甲藏污纳垢,很脏。

也许是不忍心直面她的不幸,我竟从来没问过她,她的脚趾甲是怎么剪的,我同样也没见过她剪脚趾甲。

3

三定长我两岁。

我常常想,假如我是三定,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我有没有她一半的勇敢,来面对这个残酷险恶的世界?

也许厄运降临到任何人头上,你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真的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四十多年前春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那个与广袤的戈壁毗邻的小村子。低矮的土坯泥巴墙围起的院子里,屋门是敞开着的。

母亲将正在和我玩耍的三定抱起来,放坐在炕沿上,转身从案板上拿起一把锅铲,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站在门槛上,举起锅铲问三定:“这是啥?”

然后是勺子,剪刀,笤帚。屋里能找到的,拿起来容易识别的,也只有这几样东西。

很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母亲轻叹一声,颓然坐回炕沿上的那张沮丧的,瘦削的脸。

生产队的场院里正在放映露天电影,银幕上一明一灭忽闪着的亮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年老的,紧张的,兴奋的脸,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个坐在人群里打瞌睡的女孩。她被电影里突然响起的枪声,演员突然的大声说话声惊醒后不安地左右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她,侧耳听一听剧情,没听出个所以然,遂俯身拿起板凳,悄悄挤出人群,在月光下下穿过清寂的巷道,默默走回家去。她的背影孤单又落寞。

我很忌惮“瞎”那个字,也从来避免使用它。我认为那是汉字中最恶毒冰冷的一个字。

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课间休息,我和邻桌女孩因为一句话差点大打出手。她说的那句话是:你三姐的眼睛是不是你妈拿剪刀戳瞎的?这只是孩子之间不知深浅的玩闹,我却像胳膊肘上结了痂的疤又被别人无意间给抠开了般跳了起来,连哭带嚷撕拽着她不放。同桌不知所措,一脸吃惊地望着我。大概我的样子很陌生很凶,吓住她了。

我不知道她那句话从何而来,但母亲没把三定当做一个残疾孩子对待倒是不争的事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对三定有过额外的关心和疼爱。喂猪、喂鸡、洗衣、做饭,能干的事儿一样不少,做错了事情,受的责罚挨的骂一样不比我少。我对母亲的“心狠”多有不满。想不通连来村里卖艺的孩子,都能激起母亲泛滥的母性柔肠,给领回家来,做好吃的,给补破了的衣服,为什么单单对自己的女儿却如此的苛刻?直到现在,看到三定能独自坐车进城,独自去医院看病,能自己过马路,能扛着大袋的羊肉、馍馍搭上长途汽车,去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县城,看望在那里做中学教师的女儿,我才开始佩服母亲的英明。

4

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已经生活不能自理,死亡对他来说就是解脱。

灵堂里,只有三定哭得肝肠寸断。她用头上的白孝布遮脸,哭声凄惨:“······大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咋过的呀,我苦啊·····”,她哭诉着一个人带孩子的不易,因为姐夫的懒惰,下雪了,苞米收不到场上的难行。

我惊讶地发现,哭灵不是偏远地区老年妇女的一项特殊技能,是人在极度悲伤和绝望时的无师自通。借逝去的至爱亲人,倾倒无法抗拒的命运里注定无法顺遂的人生 ,无法言说的苦痛。

我轻轻拉一拉她的袖子,她感觉到了不妥,立刻噤了声。

傍晚十分,村口大路上火光熊熊。这是乡下送亡魂上路的仪式。三定拽住姐夫的棉衣后摆站了起来。她把手塞进姐夫的腋下,抓紧他,跟着他的脚踩出的雪窝子,跟上了开始围着火堆转圈的队伍。在寒冷的旷野里,这两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人,让人有相依为命的感动。

我对姐夫的不满,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5

快中秋节的时候,接到三定的电话,说她养了好几百只鸡,长大了,卖不掉,每天要喂好多麦子,问城里有没有人要?

把店里的事儿交给二姐,我坐上长途汽车回家乡,去帮她卖鸡。

县城的农贸市场找到收购活鸡的摊点很容易。快过节了,生意很好,一听说那个不算太远的山里,竟然有人家养了那么多的鸡还愁卖,鸡贩们立刻围了上来。

两个收鸡的人跟着我去三定家。

秋天的山野气候宜人,景色很美,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我却没有心情 去欣赏它。这种健全人轻而易举能办到的小事儿,身体不好,尤其是眼睛不好的人,却要绞尽脑汁费尽周折,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因为没有像样的鸡舍,鸡们白天跑出去,在山坡上,在房前屋后啄草,吃虫子,到天快黑了才浩浩荡荡地归来。院子北边,一溜坍塌了一半,没翻盖的破房子就是它们的家。同一屋檐下,人鸡和谐相处。鸡群所过之处,遍地鸡毛草屑,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鸡粪,连屋内也不能幸免。

包着头巾,一身灰土的三定,和同样视力不佳的姐夫忙着撒鸡食抓鸡,帮着鸡贩抬秤过秤。她的凌乱的,灰暗,破败的家,让人看着心酸又难过。

面对两个孩子依恋的眼神,又藏包,又拽胳膊的真诚的挽留,我狠下心来,没有再多住一晚,逃也似的搭上了去乡里的小公共汽车,转道去县城投宿朋友处。我恨自己无能,对她的困境难有实质性的帮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而束手无策。在那个家多呆一分钟,对我更是心理上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6

二嫂说,三定上电视了,在本县新闻里看到的,说是身残志坚养鸡致富的模范。

我没有特别高兴。没有人能真正体会一个视力模糊的人,如何将一只只娇嫩的,不忍心触摸的小东西,一点一点喂养成一只只肥壮的,抢吃抢喝的生灵。担心卖不出去,愁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觉,好不容易找到了买家,又被黑心的鸡贩子克扣了斤两,到最后一算账,根本就没挣钱。

乡里取消了三定的低保。

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去找乡长,去县民政局“上访”,搬出党的残疾人政策据理力争。原来是乡干部一席话,让她突然有所触动。

女干部说:“你两个娃娃都是公务员,你得给娃娃们留脸面,你再要低保,不是给娃娃们丢人吗?”

三定沉吟半晌,没说什么,悄悄回家了。

二嫂说:“这下子再听到乡上的干部来慰问,不用急失慌忙跑进屋,撤掉新单子,新被子,换上破烂装穷了”。她知道这是和她开玩笑,抿着嘴笑了。

7

在县城三定给儿子买的新房子里,我端来一盆水,蹲地上,用清洁球擦洗地面。房子装修完好几个月了,瓷砖上还有水泥和各种胶残留的印迹没彻底清理干净。她跟着我的进度不断挪着小板凳,和我说东说西。

手机响了,她掏出她的那部老人机,按下接听键,脸色立刻变了,声音提高了几度:“他不是爱骂人吗?那就一个人过算了,还喊我回去干啥?反正我肉也背来了,米面都有,再骂人我就住这里不回去了、、、、、”。原来是她正在休假的儿子打来的,劝她回家和老汉好好过日子。

周围邻居基本上都搬走了,一天很少能看到几个人,孩子怕他父亲孤单。

8

两岁多的小外孙女说:“王奶,你眼睛不好。”

“啥叫“眼睛不好?””

“眼睛不好就是看不见嘛。”

一转身“蹬蹬蹬”跑过去站远一点,举起小手,伸出一个指头:“这是几?”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看不见嘛!”

电话里的三定,说起她的小外孙女,声音变得很柔和,看不到她,也知道她面带笑容。

我怎么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作者简介:

九姨,原名俞建玲。一个努力想让阅读成为有趣儿有意思的饕餮享受的码字爱好者。现在乌鲁木齐某物业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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