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华|十八岁“长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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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历史,或者说一个故事 ,从何说起呢?那个年代,年轻时说走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朝好的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朝差的说,是不谙世事太幼稚。而现在年纪愈老感慨愈深,想起来倒是一种庆幸;庆幸经历过“长征”,人生 的痕迹,于尘海留影。

那年我18岁。1966年高中毕业,遭遇“文革”,读大学的美梦成了泡影,充满喧哗与骚动的政治运动像龙卷风一样席卷全国,校园 里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我的心因此动荡不安。恰好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对于从未出过山门的我来说,去全国各地串联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去哪里好呢?因为北京有个金太阳,所以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大串联的首选目标是北京“朝圣”。不落时代之后,而卷潮流之中,正是18岁青春期的特点。我想和几个平时合得来的同学一起去北京串联。

虽然我们生活 在偏远的鄂西山区,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被大串联的洪流所裹挟。出身好的同学都被学校分期分批安排到各地串联去了,像我这样出身差的爹不疼娘不爱的人,被校方不屑一顾。我们恩施一中“老三届”的7个男同学孙宗英、倪全堂、彭长旭、苏鑫培、向道容、陈以为和我,经过一番商量后突发奇想,学校不管我们自己走,要学当年红军的样子,从恩施步行到北京!

我们在中学的历史课本中学过,中央苏区的红军主力从1934年10月到1935年10月进行大规模战略转移,途径11个省份,爬雪山、过草地,经历无数艰难险阻,完成了震惊中外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们要向全国宣告,红卫兵也是英雄好汉!虽然此长征非彼长征,但我们开动每人两只脚,长驱南北中国,穿越长江黄河,其跋涉精神与红军长征一样,这无需多加解释。

我们甚至异想天开,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我们徒步长征这样一件新生事物,很可能就会像对待清华附中红卫兵一样,给我们写信,请我们上天安门城楼,我们的名字就会随着电波和报纸传遍全国,全国就会刮起“长征旋风”。其实我们是井中之蛙,在我们未走之前和行走之中,步行串联的队伍早已形成星火燎原之势。

于是,我们戴着缀着红星的八角帽和红卫兵袖章,打绑腿,穿草鞋,模仿红军的样子,并且胸前佩着毛主席像章和“为人民服务”的徽章,手上捧着毛主席语录 本,举着一面“湖北省恩施一中长征钢铁支队”的旗帜,背着背篓就出发了。为了实现长征是播种机和宣传队的目的,我们的背篓里背着钢板、蜡纸、刻笔、快板、二胡、笛子等宣传用品。走一路,宣传一路,印发传单,表演节目,始终是那么精神抖擞。好在一路上,凭红卫兵介绍信,吃饭住宿都不要钱,心情 自在快活。

从恩施走到远安那天,是农历9月28日,是我18岁的生日。我把一双穿烂了的草鞋扔进河里,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 的弧线,不由得高兴地唱起歌来。多年后,我为此写过一篇散文《远安的歌谣》。从恩施到北京,我们走了足足两个月。除了过河必须乘船外,火车、汽车包括拖拉机一律不坐。脚走得裂开了一道一道血口子,脸和手像松树皮似的,然而心劲却越来越大。在北方冬季昏黄的斜阳里,寒风凛冽,走到河南新郑。听接待的人说,此去向北90里就是河南省会郑州了。七个毛头小子像打了鸡血似地兴奋不已,决计马不停蹄,夜奔郑州。

记得很清楚,我们是夜行军到达郑州的。行至半夜,寒潮来袭。北风呼啸,气温骤降,我们冷得实在不行,赶紧躲进路边一处破砖窑里。放下背包后,跑到就近农家偷来一些秸杆和干草,在破窑里生火暖身。当燃料快要用完时,我们又把随身携带的背篓踩扁了,丢进残火里,烧起一堆大火。朔风稍停,就赶紧上路。我记得我是跟着一辆拉白菜的平板车走的,手搭在车尾,又冷又累又睏,迷迷糊糊地机械地走着,到郑州已是晨曦初透。早起的行人见了我们这支队伍不禁发笑,我们穿着怪异的红军装,打着绑腿,竟连眉毛和唇须都结满了白霜。

郑州接待站的同志,安排我们住到郑州供电局。我们第一次在供电局洗到北方的池浴,人像下饺似地,过了一把热水瘾。洗完热水澡,又去打篮球。苏鑫培卖弄个三步上篮,大概是跋山涉水之后腿变粗了不灵活了,他第二步刚落地,脚一崴,歪在地上就起不来了。队里决定,留下倪全堂陪苏鑫培在郑州疗伤,其他五个继续北上。

倪全堂后来回忆,他们赶队伍时,从花园口过渡,前面一片灰蒙蒙,是被黄河水冲刷成一轮一轮,被朔风刮得梆硬的河滩地。苏鑫培一拐一拐地,十里黄河滩走了整整一下午。从那时起一直到老,他就有了“苏脚板”的雅号。走到新乡,他们在接待站留言处找到了我们。七兄弟重逢,学着电影里的镜头紧紧拥抱。大旗一挥,又是生龙活虎,长征!

走到河南新乡七里营时,我们去参观1958年毛主席视察田,并在田头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距今已有53年,后排右起第一人就是我,当时的青春朝气与现在的苍老暮气形成鲜明对照(旧照之一)。12月14日,我们访问了河北农村一位烈士的母亲,在英雄之家的门口照相,相片题为“在妈妈身边”(旧照之二)。还记得一清二楚,等我们到了北京,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高潮过去了,我们深深遗憾没有见到北京的金太阳。在京期间,我们被安排住在北京铁道学院,参加了学院组织的红卫兵大串联晚会,表演了诗朗诵《长征》。我们每天到各个大学看辩论、听演讲 、抄大字报,离京时身上还有五分钱,又去看了一下颐和园,反正回家坐车不要钱,剩下五分钱也要花个痛快。那时候多么潇洒啊!我们在北京天安门前的合影(旧照之三)现在已经很有些模糊了,但长征战士的风采依然透过遥远的岁月看得出来。从北京回恩施后,我母亲发现我棉袄里长满了虱子,用开水和六六粉连杀了三天。我记得,那是一件灯芯绒黑棉袄。

那年我18岁。当我们在南方的农村里翻山越岭,在北方的城市里穿街过巷,在呼啸的寒风中夜行军,在冬日的晨光中走遍京城时,只要紧紧皮带和绑腿,正正八角红星帽,眼睛一下子就变亮了,血液一下子就变烫了,因此再苦再累也不觉得了。那时我们太年轻太年轻了啊!如今,七兄弟中的向道荣和陈以为早已去世了。现在想来,当海市蜃楼般的理想代替了现实的社会问题和真实的人生追求,我们的长征不可避免地显示了幼稚纯洁而又热情浪漫的一面。

很多年以后,在这个2019年冷雨敲窗的下午,我重读这些旧照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轻轻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想了一会儿,我突然领悟了,这就是18岁经历“长征”的感慨。没有婉约的诗意,却有岁月的风尘,如夹在书里的花瓣,即使枯萎了,却依然能看出它绽放时的情怀。

作者简介:甘茂华

甘茂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知名散文家,词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术委员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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