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洛水之湄兮,宓妃何寻?

眼眶的懵懂∽日期:散文精选阅读:11444

李晓东

在我的系列进行到宓妃这里时,西堃一篇《刀锋上的爱情 》横空出世,绵密悲情的工笔将甄宓描摹得呼之欲出,也让我的思路因此阻滞,我只能搁笔,这一搁,已然半月有余。

今天,方晴三日的天气又是黑云压顶,冷雨滴沥,仲秋的寒气浸透我风湿的双腿,隐隐的疼痛和麻木中,我又提起了笔,书写我的甄宓,我的洛神。

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秋月,一样的寒凉清冷,甄宓走过廊腰缦回的魏宫,她的身后并无一人,那些随从们已被她打发去了,前呼后拥的繁复让她不胜其烦,何况,看起来仪仗威威,浩浩荡荡,可是,在那些不敢抬眼瞧她,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侍从面前,甄宓常常感到孤单,倒不如一个人来得自在随意些。此刻,她又来到了那个寂静的去处,竹林掩映中的古井在清晨的薄雾中静默着,青石砌的井沿上有着斑驳的青苔,甄宓心里欢喜,她知道,那个约定必在等她。想到唯她一人知晓的约定,甄宓脸上掠过一丝孩子气的微笑,她提起裙摆,一溜小跑。宫人们若是见到此刻钗斜发乱,碎步飞奔的甄宓,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贵为王后的甄宓,原来亦如平常人家的女儿啊!这个念头让甄宓感到有趣,她又笑了,于是,碧光莹莹的井水里,映出一张华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媚于语言。这华容乍现水面,绿蛇就闻香而至了,它口含赤珠,盘结一髻,昂首翘望,似有所语。甄宓凝神注视着绿蛇,十指纤纤,托云理鬓,顷刻间,她的发髻就与绿蛇盘卷的姿态一般无二了,甄宓丢下一枚青果,绿蛇颔首接了,瞬间没水。甄宓整整衣饰,转了身子,慢慢朝内宫走去。

现在,她又是甄后了,她须得敛容,须得凝目,她的每一步,须得像丈量过一般精准,她的语气,须得像熨烫过一般平稳,她目不斜视,身形笔直,火焰一样的大麾长长地拖在身后的青砖上,这是王后应该有的威仪,这也是曹丕非常在乎的威仪。

公元204年,当曹丕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邺城袁绍官邸时,二十一岁的甄宓就被贴上了命运之符,这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青年手提利剑,呆立在甄宓面前,谁都能看得出来,女人的美貌完全摄取了他的魂魄,利剑坠地的瞬间,甄宓的眼泪夺眶而出。

曹丕继承了父亲 的雄心,他的壮志绝不会消磨在脂粉的香气里,后宫的浓艳不过是他鞍马劳顿之余稍事喘息的一杯红酒,与金碧辉煌的帝王宝座相比,红酒的力量当然不堪一比。曹丕在父亲的引领下,剑指天下,挥戈四方,他胸中的乾坤实在太过强大,强大的乾坤塑造了曹丕强大的内心,他所关注的,永远是强大的事物和强大的敌人,他无暇去思想所有柔软细致的存在。

这种柔软细致里,就包含有甄宓温香软玉的心事和子建敏感脆弱的情怀。

小王子曹植天赋异秉,博闻强记,八岁晓事,十岁能诗,无疑,这样一个生性浪漫的人物 必然拥有天下所有艺术家共同具有的特质:多情善感,天真无邪。父兄征战未回,偌大的后宫因为甄宓的存在而显得温暖安全,曹植凝视着夕阳沐浴中的甄宓,凝视着她颀长的身姿,一袭青衣,长袖飘飞,这个被自己呼为嫂嫂的女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曹植没来由地感到二人之间似乎有着不近的距离。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甄宓总是喜欢着青衣,当他一遍遍重复同样的问题时,甄宓总是一笑,然后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一边说,你还小,不懂。以前,甄宓的抚摸让他欢喜,让他安心,那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可以抚琴,可以赋诗,还可以烹茶调羹,当她轻轻落到曹植头上,然后慢慢滑过他的脸颊,曹植恍惚以为是母亲回转.他鼻翼翕动,一丝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曹植便觉得温暖如春了.可是现在,甄宓的抚摸让他不快,让他有一种被忽视的受伤感 ,甄宓的抚摸里,有一种长者所持的爱怜和敷衍,这不是曹植想要的.他头一歪,甄宓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从小王子的眼神里读出了不满和委屈,她笑了,那手落在了曹植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似是无声的安慰.曹植说,我不是小孩子,你不可以这样待我.甄宓又笑了,她一笑,曹植就觉得心里的琴弦叮叮咚咚拨响了,他又重复一遍,我已经成人了。甄宓宽容地点点头,曹植被这宽容又激怒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这愤怒,而且,更让他气恼的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随在甄宓身后,似乎甄宓所去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这个夜晚对曹植来说意义重大,夕阳中他向甄宓做了成人宣言,尽管甄宓漫不经心,但是曹植就在那一刻告别了童年。现在,夜幕四合,距离几个时辰前的宣言,曹植更需要一番梳理,梳理一番自己很是昏乱的思绪。当甄宓入宫,当甄宓接受自己的拜礼,当甄宓从此像一粒珍珠照亮晦暗的深宫,同时照亮的,还有曹植的心隅。她亲自为曹植安排起居,亲手为曹植缝纫过冬的棉袍,亲口为曹植尝试汤药的温度,母性的光辉笼罩在这个女人周身,她通体温和舒泰,曹植在这光辉的辐射中也便通体温和舒泰了,他满足于这寂寞寒宫中的暖意融融,满足于这个女人带给他的祥和安宁。但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有了不满足?什么时候,她开始有意表现自己的男儿气派?什么时候,当甄宓为曹丕的回宫盛装出迎,他的心开始微微的痉挛?什么时候,这痉挛变成了疼痛?什么时候,遥望兄嫂的寝宫,他的心里漫过无尽的悲凉?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忧郁而脆弱?什么时候,他开始长夜不寐?什么时候,他的笔底浸出了血泪?现在,漏鼓凄凄,万籁俱寂,曹植披衣而立,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他看上去像素绢一样单薄。他脸庞清瘦,剑眉入鬓,高高的鼻梁下,是倔强沉默的双唇。远处,隐隐传来丝竹歌舞之声,他知道,那是凯旋的父兄正在大宴群臣,这种场合他是最不喜欢的,他知道,他的退避让父亲很恼火,让兄长很蔑视,但是,他的坚持也让这两个男人无可奈何。此刻,站在深秋的月下,他唯一想知道的是,那个女人,她在做什么?那个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的影子,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让他的心也随之起起落落,疼而复疼。

月色淹没了曹植的思念 ,月色弥漫着才子的忧伤,千年前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我们已经无法看清,千年前事实的真相任凭后人的涂抹,这是任何历史无法扭转的走向。甄宓的容貌,甄宓的体态,甄宓的幽香,甄宓的一颦一笑,如盛开在风雨中的罂粟,让曹植深陷其中,沉沦,只是沉沦,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

曹植眼里的甄宓,集天地之绝美于一身,他的灵魂在燃烧中百炼成钢,在此后的漫长的幽禁生涯中,那个云腾落水,凌波御风,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成为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曹植对大美的歌颂和迷恋与曹丕之后的行径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发覆面,以糠塞口”追加于一纸死令之后,不知道当那样一张美颜遭遇如彼凌辱时,曹丕的心头可否掠过一丝不忍?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造化总是如此弄人,甄宓的才情无法打动荣登帝位的曹丕,曹植的痴肠无缘暖热甄宓的玉枕,阴差阳错间,所有的恩恩怨怨尽归尘土,所有的爱恨情仇了如云烟。

当甄宓远去,当曹植在权欲的祭坛上无所适从,所有的温暖都已弃他而去,他无从知晓王兄微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杀机,他无从知晓文武百官鱼贯入彀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掌握着全天下所有男人都无从掌握的密码,他洞晓那些汉字朴拙的面目深处蕴含着的力量,他洞晓如何将这力量像士兵一样一一排开在三尺素绢之上,当王兄如愿以偿,当甄宓裹挟的香尘复归大地,华美大赋喷薄而出……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天下若真有女子能担得起如斯礼赞,那这女子肯定不在凡间,凡间的肉体总是有一股子俗气;她也必定不在天宫,天宫的身形总是太过飘渺;她更当然不在洛水,洛水何能,能承载起这样一份绝伦的思念?她在哪里?

她必当占有最辽阔的空间,以容她轻舞翩跹;她必当占有最玲珑的性情,以容她冰雪聪明;她必当占有最华美的宫阙,以容她一声叹息;她必当占有最浩淼的水泊,以容她顾影顾盼……

这个辽阔、玲珑、华美、浩淼的所在,不在天上,不在人间,天地之大,不及此所在之一隅,这个所在,便是曹子建的内心。

子建,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却能傲显权于庙堂,令王侯失色,独步天下,鹤立后来,皆因他有一颗容百川、纳万世的内心,这颗内心给了他绝代无双的才华,给了他尽饮冷暖的孤独,也给了他恣肆汪洋的情感,如同奔腾的岩浆,炽烈滚烫,燃烧了自己,也毁灭了自己。唯有如此真我的内心,才能驰骋古今,渲染出一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洛神图。

洛神与甄宓是不是形同一体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份澎湃汹涌的激情面前,任世间多少情感也只能自惭形秽。

走笔至此,回想我在读西堃式甄宓时的感受,彼时的感受彼时知晓,此时已然模糊,但是,因为彼时的感受,我停下了本来蓄势待发的笔。我们在书写同一个女人,他的理解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必须停下来,放一放,让自己的思路复归清晰。设若,我在当时执意要写,读者现在看到的,也许是另一个甄宓,只因为前后搁置了十多天,也许,今天终结在我笔下的甄宓已经和最初的构思全然不同。而西堃,自有他的角度,他的认识,他塑造的甄宓又非我眼里的甄宓,我们这些今人所依据的所谓历史又有几分真实性?历史,必然有真相,只是这真相已如一粒微尘,重重叠叠包裹于繁复的人事和时间之中,千万倍的放大镜也无法看清。与真相关系最密切的,不是时间,而是人事,能够留传下来的历史必须经过人事的操作,或口口相传,或笔记册印,这些环节,如果离开了人为,肯定不能完成,于是,在这个人为的过程中,真相已然暧昧。我们活在当下,尚且于事多混沌,何况千年万年前的未知。甄宓的真相,洛神的真相,除非彼一世彼一当事人,也许尚可自知,其它种种敷衍,都只能是后人的臆想和感慨了。同样,我写这个系列散文,不是要考据历史,更不是要改写历史,我只是试图站在当下,为那些久远的,业已飘散在时空尽头的香魂们奉一枝黄菊,借初起的秋风谱一曲挽歌吧!

李晓东,女,70后,甘肃天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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