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田里一世界（秦之味 55）

原创 侯玲 侯玲小散文

快到芒种，北方的田野里，各种鸟儿起早贪黑地啼叫。鸟儿的世界从来没有消停，它们把初夏的北方啼叫的一片喧闹。老人翻译着鸟语给孩子们讲田野和农事，农人听着鸟语判断着农活，我跟着鸟叫，寻着田野里最新鲜的吃食。

岐地人把鸟儿称呼“虫”。今年气温低，这都立夏了，预报麦熟的鸟儿“算黄虫”才叫，一声接一声的“算黄算割”，预示今年的麦子要熟得慢些。还有鸟儿叫“揭被虫”，这勤快鸟儿叫是催妇人早起做饭：“揭被，揭被，麦仁煮锅再睡”。麻野雀们利落地在繁茂的青槐树间纵身一飞，留下一嘟噜轻快的嘎嘎声。还有叫“黄瓜露”的黄鹂鸟、叫“咕咕等”的鹧鸪鸟。鸟儿们在岐地被赋予更生动的名字，就像吃食在岐地有太多的吃法，这是有原因的。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历史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仅仅一个初夏时节，我就看好一片豌豆田地。对于豌豆，你能想象我有多少种吃法？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就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我要种一大片一大片的豌豆。你无法想象一片豌豆田对于一个孩子的诱惑，它既是吃食美味，更是诗和远方。我常想，用什么才能换得一片豌豆田呢？我愿意用最好的衣衫，最心爱的书籍，甚至，我想到辍学去耕耘一片豌豆田。青青豌豆苗，朝露待日晞。我会日夜守护在田间地头，像少年闰土守着一片瓜田。秋日里播种，暮春等花开。豌豆田，种着我少年时的梦想。

有了一片碧莹莹的豌豆田，我就拥有了一个春夏的美好世界。“咕咕等”几声啼，一抹嫩芽破土而出，它弯弯曲曲伸着纤细的触角，我的梦想摇摆又真实。经历几场严寒，豆苗儿脆生生，掐个尖做个豆苗鸡蛋汤，是要下狠心的，这碗汤能把冬日阴霾化解成春晖灿烂，暖得心接下来几天都碧波荡漾，看人的眼里都是春光。

立了夏，豌豆秧一天一个杈，这细细柔柔的杈每时每刻都在攀爬，遗落下一路铃铛般的花。胖硕的“黄瓜露”几声啼叫，豌豆的花儿就像怀孕的肚子，很快胀鼓鼓。粉粉嫩嫩的花开三五天，眼才见花凋零，嫩豆荚却早已生。初生的豆荚瘪薄得像流逝的光阴，也像出生的婴孩，睫毛上顶着一缕白色脐带。几阵风吹，几阵日晒，豌豆荚很快褪掉稚气，由内自外的鼓起来，这是腹内有才华的好模样，我开始惦记着吃嫩豆荚。夜里的梦带着青草香，这是嫩豆荚特有的气息。吃一次这清香伴一生，从此味蕾就被打了烙印，无论下次再见它是何时，总有一种默契熟稔藏在舌尖，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豌豆情缘。

三十年前，如果我能有一望无垠的豌豆田，约几个少年自由自在地分食脆嫩的豌豆荚，这是值得期待与炫耀的大事，就像做国君的把江山天下与人分享，豌豆荚吃出这样的大格局，我们少年都是有大情怀，像朱元璋当年分食的一罐煮豆汤，定要载入史册。鲜嫩的豌豆粒，晶莹透亮裹的是琼浆玉液。剥几粒豆颗，伴着风咽下，喉间久久清凉甘甜。我们炫耀地把嫩豆荚分瓣内扣，小心地拉出薄如蝉翼的豆荚筋膜，得意地把薄得几近透明的豆荚扔进嘴里，这才是真正的惬意少年。一枚豆荚尽收田园风味，春夏气息，有一片豌豆田就拥有了最美的天下。

如果，能在田间地头坐着不紧不慢地分食嫩豆荚，不用多言，这绝对是少年最美的年华。伴着和煦的风，照着暖暖的太阳，你我尽情地采摘分食，直至十指尽染绿色，甚至舌头牙齿都要变成墨绿，这才尽兴。没有人嫌弃我们糟蹋庄稼，更没有人追过来大喝一声，夺了我们的美食再呵斥几声：谁家的娃！叫父母 来领罪。这些煞风景的一幕幕都曾上演在美丽的豌豆田里。为了自由地吃一次嫩豌豆荚，我愿意用最美的年华去种田地，守着花开，守着结籽，给所有童年惦记过嫩豌豆荚的少年一个圆满。

可活了四十年，我还是没能拥有一片豌豆田。只在每年的春夏时节，我准时地患一场相思病，恹恹地怀念豌豆一阵子，季节性的臆想症，过了季节就不药自愈，因其无伤大雅，我就随它。

今年的夏天来得缓，气温上升是一丝一丝，回落一丈一丈，夏天总在酝酿始终无法到达。我对豌豆的相思病被“揭被鸟”啼得起起伏伏，心下盘算，无论如何明年都要种一片豌豆田。想象都是虚的，真实的是母亲带回来一袋豌豆荚，黄绿的豌豆荚让人想起其黄而陨的妇人，我还是欣喜，有胜于无，聊以慰藉已是快哉。

剥一半豌豆粒，明天炒个青豆虾仁。

捡出豆荚碧绿的豌豆荚蒸一盘。锅里蒸汽袅袅升腾，厨房就像一片豌豆田，弥漫着糯糯的甜，还有青草地上的无比清爽。我给母亲看：这水汽带着一丝儿绿！母亲说我看花眼了。我信誓旦旦，氤氤氲氲泛起的就是绿色水汽。破除愁闷去，洗荡肺肠开。这是除相思之妙药。母亲不解我中毒至深，但她懂一个孩子对豌豆的渴望。

一盘蒸豌豆荚吃得仔仔细细，滋味果然如我想象一般，只是我的少年同伴换成白发父母。我们吹着初夏的风，安然地剥食几粒豌豆，这样吃着，自是无人催着赶着，可我心下也有一番感慨。健如黄犊时无几，钝是寒蝇老自知。我还有多少个关于豌豆田的梦？少年思而不得，今日之得而更思，是初心依然。哪怕今日田地已非梦里田地，但今日豌豆还是梦里豌豆。只要陪我淘气的少年还在记忆里，明年，我还会记起一片豌豆田。

过了芒种，我要去买些熟透的豌豆粒。豆粒去皮，浸泡一日，焖煮半日，慢慢碾出细腻的豆沙，加炼乳，加绵白糖，和匀称再慢火翻炒，炒得黏黏糊糊温温润润倒在盘里晾凉，搁进冰箱里冰一冰。半日之后，端出盘子，快刀利刃利利落落划成菱形块。这糕浅浅的黄，淡淡的豆香，入口即溶，像雪落白梅无处寻又处处在，喉舌尽被清甜包裹，纵使有千般柔肠万般愁思，也被这一块豌豆黄解了，解得心服口服。

每吃一次豌豆黄，我都会想起关汉卿，这生在元代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他定是没有遇到甘心呵护一片豌豆田的人，也是没有遇到愿意细细焖煮慢炖，小心温柔伺候的人。我是爱豌豆惜豌豆的长情之人。杨花落尽子规啼，有了思念 就有了远方和期待；绿杨阴里白沙堤，眼里心里有了美景日子也就不仅是相思。我还是回到我的一片豌豆田。

每个春夏日，我还是做一次关于种一片豌豆田的梦，梦里是谁都好，少年同伴或古稀的亲人，哪怕是不沾亲不带故的陌生人。在憧憬中，一片豌豆田让我们怡然自得，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海子不是说过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尘世里的人，都应该获得一份来自豌豆田里的祝福。听，揭被鸟儿又在啼唱，这个世界的美好就在一片翠绿的豌豆田里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