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斌||学 堂 梁

@唯爱Cindy日期:学生随笔阅读:14092

●胡 斌(四川)

1

我家屋后有一道山梁。从山坡到山顶,松柏成林,蕨苗遍地。小时候,我们都管它叫学堂梁。

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山坡的断崖边、峭壁上,往往挂着三两支盛开的百合,在阳光照耀下,洁白而清凉。一阵微风吹过,百合花枝频频点头,实在诱人得很。

我们那儿把烙饼叫作炕饼。野百合花瓣可以夹在面饼里,炕熟后的那个香味,深深植入我的心扉,至今不忘。儿时,我常常望着断崖高处那随风摇曳的百合花枝发呆,总想着把它摘下来,夹在面饼里,炕熟吃了。只可惜自己年小力薄,身矮手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就跑回去,对着家人和邻居们大喊:“百合花开了!那边岩上的百合花开了!”可是大人们忙活着,根本没有功夫理我,我就有些沮丧。

碰巧一回,一个亲戚来我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便苦苦央求他帮忙,并找来一支长竹竿,生拉活扯地把他拽到悬崖下面。他先用篾刀将竹竿细头那端划破,做成一段缺口,然后将缺口那端向断崖上边伸去,等靠近那花枝,好不容易将其夹住,再慢慢转着圈将花枝扭断。待摘得三两朵,我对他已是感激不尽。回到家里,自己赶紧和面,把花瓣夹在小面饼里,炕熟后,心满意足地品尝起来,感觉自己实现了一个久远的梦想 。以至于夜晚躺在床上还美滋滋地回味着,于是就枕着黄粱入睡了。

学堂梁那时已没有学堂。我想在很久以前一定是有的,否则这个名字就不会成立。前不久,我在腾讯地图上一直用鼠标点击放大按钮,在放大到最高一级时,学堂梁三个字出现了,证明这个山梁的名字由来已久,至于怎么来的我们都无从考证。

现在的学堂梁早已人迹罕至,但那时却是我们的乐园。每逢星期天,四面八方的同学都欢呼雀跃着来了,相聚在这道山梁上。那时,人民公社尚存两年制高中。成群结队的伙伴中,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各年级的都有,大的小的、各个村的、一群一群的、认识不认识的都有。打仗、野炊、藏猫猫是常见的三项活动。

2

一提到打仗,同学们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踊跃报名。打仗主要是模仿战斗故事 片的情节,而且是用土块真打。山梁上并不平整,连绵不断的山丘一直向远方延伸着。不过,这里却有一处凹地,凹地里有一块大约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平整的草地,无疑是再好不过的战场。打仗人员分配基本是三人一组,高、中、低年级学生平均搭配,做到公平合理。人员分配完毕,各占一方,开始备战。

草坪上的泥土与草根粘连成块,用锄头一挖就成大块,把它掰开分成若干小块就可以用来打仗。双方相对,在各自背靠山脚的地方挖出一长方形土坑作战壕,再搬来大石块在战壕前沿垒起来当掩体,掩体正面宽度一般能遮挡三个人,高度大概能有两三尺,中间还有瞭望孔,当然这都是高年级同学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大土块是必不可少的炸药包。打仗有严格的规定,绝对不能用石头。开战之前,裁判首先会对双方阵地进行严格检查,一旦查出哪方土堆里有石头,就会当场责难,并要求重新检查一遍。等再检查时如果还发现有,就会直接取消当天的参战资格。战斗胜负是以谁先把对方的掩体摧毁或者打到对方无还手之力甘拜下风时,谁就是胜方。要想把对方掩体摧垮,就要像战斗故事片一样,派人去炸碉堡。

由于参战人数众多,战斗要分为好多场,通常只能抓阄来决定场次。每场战斗结束,头上脸上被打肿的,鼻子打流血的都有,无一幸免。只要一开战,双方都会把对方当成敌人来打。随着裁判一声令下,激烈的战斗开始。大家奋力挥臂,土块穿梭,有如枪林弹雨,你来我往,难分胜负。不多时,吆喝声、助威声、哭喊声就会响彻山坳,山音子荡来荡去,一片繁杂乱世景象。凡是被土块打中了的,受了伤,忍不住痛就哭,一边哭一边骂还一边打,轻伤不下火线,引来观战众伙伴感慨不已,连连叹息。

我到上小学时,才被允许参战。之前总喜欢跑去看热闹。当我第一次准许上战场的时候,既兴奋激动,又害怕受伤挨痛。那场景,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还有些可笑。

有一回,我抱起一个大土块,冲出战壕去炸“碉堡”。当我冲到开阔地中间时,对方三人将土块一齐向我打来,我方的火力掩护似乎有些跟不上,只感觉头上身上都有被打中时火辣生疼的感觉。我只有埋着头,继续往前冲了几步,奋力将大土块向对方的掩体砸去。只见那道石墙晃荡了几下,歪歪斜斜,眼看着就要倒下去,那三个家伙顾不得一切,手脚身子一起用尽全力又将那石墙慢慢扶稳扶正。功亏一篑,我只好迅速跑回,坐在战壕里直叹气。

还有一回,我被土块打中脸,破了皮,肿起来。战斗一结束,我就早早地跑回家躲在屋里,装作做作业,一下午都不敢出门。母亲忙着家务一直没空理我,还觉得这娃儿今天学习认真呢。其间,父亲 在外面喊我,说有事,叫我出去,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必这回挨打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门。父亲见我这个样子,问脸咋肿了,我说打仗打的。他问打什么仗,我就把详细经过跟他讲了,他听完先是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说一声:“幼稚啊!”我则一阵窃喜,挨打免了。

3

学堂梁的活动是要玩一整天的。许多同学上午晚些时候才来,要到日落西山才肯归去。漫山遍野的打打闹闹,到了下午就会肚子饿。为了解决肚子饿的大事,伙伴们想到了野炊。

野炊也是高年级同学承头。星期六一放学,他们就凑在一起商量分工。第二天,到了山梁上就会看到:背的背锅,拿的拿菜,还有拿着小锄头的挖锅锅窑。有大方的小伙伴还会趁家人不注意,从房梁上偷偷取块腊肉带来;还有在自家地里砍几朵包包蓝(莲花白)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大哥哥背着书包,鼓鼓囊囊的。心想来这山上玩耍,哪会有心思做作业!只见他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一走拢就抱起书包往锅里倒,原来是白花花的大米。围观的小伙伴们一阵惊呼,晌午有饭吃了。

学堂梁大片山林是好多人家的自留山,而且还不属同一个生产队。野炊不仅要砍掉别人家的小树和桠枝,而且容易失火。只几个星期天之后,有两三家自留山的主人找来,又找到我们部分家长,打了招呼,办了交涉。后来,野炊做不成了,山梁上再也不见浓烟滚滚了。

有一回,天冷。不知什么原因,来山上玩耍的人很少,只有三四个。我们先是在一片蕨苗丛里藏猫猫。人少,藏来藏去,几回下来就少了兴趣。闲来无事,我提议说:“我们先把这一片蕨苗点燃,如果火燃大了,我们再往熄里打。”他们几个都说:“好!”于是,我们分头找来树枝,准备用来扑火。一个同学从衣兜里摸出压瘪的火柴盒,抽出,里头只有零星几根。他小心翼翼避着风,擦了两三根火柴才将蕨苗点燃。冬天的蕨苗丛已是一片枯黄,很快就噼噼啪啪燃了起来,我们几个人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悠哉悠哉围着烤火。正在得意忘形之际,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顺着风向,火势不断增大,继而轰轰地燃烧,一大团一大团火苗蹿起老高。如果一直燃下去,就会烧到旁边的树林。看到这个场景,我们都慌张起来:“遭了!”大家这样不约而同一喊,都赶紧操起地上的树枝,向一团团火苗扑打过去。一阵紧张慌乱、噼噼噗噗打过之后,总算是灰飞烟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庆幸之余,个个气喘吁吁,涨红的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我甚至还闻见自己头发上的焦糊味儿。就这样没等我们缓过劲来,那家自留山的主人不知从哪条路上已经悄悄摸过来,四十多岁,黑着个脸,瞪着个眼,走拢就把我们恶狠狠骂了一顿。以为骂完就完了,没想到他又大声问:“是哪个的主意?!”有一个小伙伴指着我说:“是他。”我也无法争辩。他转过来瞪着我说:“走!回去找你妈老汉!”

他跟着我回去,母亲在家。他把我们几个引火烧山的经过说了一遍,母亲觉得我惹了祸,让别人找到家里来,丢了脸,很生气,就顺手从小石磨旁边拿起一根竹条向我打来,边打边说:“你一天不做作业,还跑到外边去惹祸!”她用力打了三五下,我没动,屁股和大腿后面生疼生疼的,眼泪出来了,忍住没哭。母亲随后又对那人赔了一番不是。他见我已经被大人收拾了,这才肯走。但一直黑着个脸,就像借了他米还了他谷子似的。

黑脸人有一个侄子和我同班,小学四年级。有一天放学后,我和他去山梁上一起玩。他拿着柴刀,说他要砍一棵小树做一把剑,好练武。我劝他不要砍,说被大人抓住了很难堪。他却大大咧咧的说:“砍我幺爹的树,没问题。”说完,他还真动了手。等他快要将一棵小柏树削成一把剑的时候,被他巡山的幺爹也就是黑脸人不声不响摸过来抓了现行。黑脸人把侄子严厉教训一番,等侄子变得老实、惭愧、认错之后,又转向我。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突然间变得和蔼起来,笑眯眯的,便让我放松了警惕。而且我自己本来就没有错,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对坐在林间一块裸露的石面上,他转弯抹角、绕山绕水大半天,却是叫我承认:他侄子砍树是我怂恿和支使的。我问他为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狡猾些!”我真是冤天下之大枉也。

4

除了打仗之外,藏猫猫还是一项非常有趣的活动。不仅简便易行,更主要的是不会奋不顾身流血牺牲什么的。无论谁钻进茂密的树林、大片的蕨苗丛,还是趴在树林下小山沟、藏到岩脚下,都很难找到。当然在藏之前,都会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藏猫猫的规矩是大同学藏,小同学找,这样才有难度、有趣味。小同学个子矮,在树林里往往看不出去,容易迷失方向,当然也没有高年级同学那样狡猾。等藏好的人发出布谷鸟叫声为信号,小同学就开始分头寻找。几个小伙伴在蕨苗丛和密林里转来转去,傻乎乎地找半天,也找不出一个人来。时间慢慢过去,山梁上人声渐悄。山风吹过阵阵松涛声,略带着阴森的意味,小伙伴们就开始害怕起来,有人便带头喊起某个哥哥的名字,央求他快点出来,或是给一个提示信号。可那伙人没有一个理会,仿佛都化作了冰冷无息的石头。等到后面还找不着的时候,小伙伴们就以为先前藏着的人都已遁出树林跑回家去,把自己丢在了山上。小同学终是胆小,越想越害怕,便一个接一个地哭起来。他们一边哭,还一边喊,可怜兮兮地在树林里转来转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几个小同学哭到快要绝望的时候,那些家伙才突然从四面八方又冒了出来,先是得意的高喊:在这里!——接着便是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一直笑个不停。

哥哥比我大两岁,他读三年级,我才上一年级。他不愿意带我跟他们班的伙伴们玩,我偏要跟他去玩。跟他央求好多回,他都不愿意。有一次,他出门时被我缠住了,就假装答应带我去。出了门,走过屋后的玉米地,快要上山时,他忽然在前面一阵百米冲刺上了山坡,钻进树林,很快就不见了。我赶紧追,怎么也追不上,我一路追一路喊,他连一声回应也没有。等我追到山梁上,一个人也没有。放眼望去,只有高低起伏的树林和灌木丛。我气得直顿脚,一边哭一边喊,盼望着幻想着他能出现。就在我气急败坏的时候,忽然有大人的喊声从山腰一条小路上传来。我就哭着慢慢往下走,碰上那个过路人,山那边的,二十多岁,认识我。他一边问我,一边哄劝着我,还顺道把我送回家里。打那以后,不论什么活动,我均不与哥哥为伍,当然,他也只愿意跟他们班的同学为伍。

学堂梁上玩耍的伙伴众多,年龄跨度大,尽管有时会发生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情,但大伙儿都能互相拉劝和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快乐 时光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5

我上初中时,乡里就只开办小学。读初中的孩子都要翻山越岭走十五里地到区中学去住读。虽然人渐长大,学业渐忙,玩耍渐少,但凡星期天,特别是寒暑假,学堂梁上依然人声鼎沸,还有放着牛羊的孩子们在山梁上跑来跑去,好不热闹。

到了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学堂梁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一件让家长和孩子们痛心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个寒冷的星期天下午,冷雨飘飞,山路泥泞。一个同学在归校途中没有和大家结伴而行,当他独自一人从家里出来时,天色已暗。大伙儿这个时候可能都坐在教室里了,可他还想急于赶上晚自习,便一路心急火燎、慌慌忙忙小跑着往学校里赶。当他走到离学校还有一里多路、在下一段陡坡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没踩稳,整个身子远远滑出去,重重地摔下山坡,滚落到麦田的田沟里,一直没能爬起来。等到第二天上午有人路过时,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气息,身体早已僵硬了。

他的家人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教室里,他的座位上空着。悲伤就这样突然袭来,好多同学一时间变得沉默忧伤,跟他交好的还失声痛哭起来。事已至此,他的父母 只有怀着撕裂般悲痛,从亲戚邻居家央人(请人),把他的尸首抬了回来,然后安葬在学堂梁那个打仗的山坳里。在老家,按乡俗和迷信的说法,那个地方就变得很“歹”了,人不能再去了。一个孩子们玩耍鏖战的乐园从此变得冷清凄凉。

现在,村村通的硬化路蜿蜒迂回绕过学堂梁,摩托车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乡镇之间都是四级水泥路,路上的班车、面的车、小汽车来来往往,孩子们再也不用走路去上学了。

每逢过年时节回家,山乡寒风凛冽,水田结冰。我总要在堂屋后,在靠近山梁那间小屋子里,烫一壶热酒,听学堂梁风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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