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森:各自有家 (小说)

ξ等到蒲公英开花了日期:短篇小说阅读:14510

——节选自长篇小说 《病房》

文/曹森

老妇人的骨灰暂时托二老板存放起来,这事由成巧办了,让他啥时想喝酒了就言语一声,反正那么点个盒子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别给扔了就行。待孩子大了些让他再去安置。

大眼睛见了黄娟老姑母女,有几分陌生的感觉。黄娟说:“这就是黄姨和你说过的让你去的人家。这是姥姥,这是姨,她们今天来接你来了。”

大眼睛一一称呼过,又立在我和黄娟中间。

“多俊一个小小子,来,让姥姥爱爱。”老姑说着,上前拽着孩子的手,搂到怀里,便在大眼睛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捋摸着他的头发,眯着眼笑:“看看,这头发还是带卷的,定是个灵孩子。”

表姐也往母亲身边挪了挪,她的生相还不错,肤色却没有城里人的那样白皙,黝红光亮,那自然 是野地里天皴日晒的缘故。她面目和善,寡言少语,不像她母亲那样嘴巴伶俐,即使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了,也只是向娘这边挪上一挪,展开了眼,笑着。

“跟姥姥回咱们家去吧,那地方好着呢,葡萄李子红,杏子黄,秋天还有大鸭梨,院里就全括着呢。有鸡有鸭有猪有兔,门外头有河河那边是山山上全是树,小孩子们一年四季都有的耍,可比这城里好多了。你看这地方的天,灰根根的,长长吸口气都不香。你说呢,小子?”老太太像说书似的,把个大眼睛直说的楞着眼看。

我问黄娟几点了,她说差一刻十点,我说我还有点事,你娘们几个坐着吧,我最迟下午两点回来,待有了结果,我去送他们。

矿招待所离医院也就是几分钟的路,我径直上了二楼,轻轻敲着209房间的门。大乔并没走过来,只说:“门开着呢,进来吧。”

门开了以后,我却楞住了:高医生和另外一个女人也在屋里,我说:“你们认识?”

高医生见了我,马上站起来,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样子看着我,脸上有不自在的微笑:“你怎么来了?”

我一指大乔说:“我们有约,她让我来的。”

那个女的有四十多岁,反问大乔:“你们认识?”

“我们太平矿的笔杆子,大人小孩都认识。”大乔说:“都坐下吧。你喝水吗?”她又问我。

“我只想抽烟,但屋子里不是女同志就是医生,有点不好意思。”说着,烟瘾便上来了,就不管不顾,从兜里摸出一支燃着了猛吸一口。

“我看咱们先走吧。”高医生与那妇人说罢,又向大乔说:“今天先谈到这里吧,行吗?”

大乔说:“我们什么还没谈呢?”

“改日吧,改日吧,你们有事,你们说。”姓高的看来是醋了我了,边说边往外走。那女人自也挪动了身子。

大乔把他送到楼梯口,说道:“那就以后再说吧,我不下去了。”

她进了屋,用不大公道的眼神扫了我一下:“你汇报的还挺清楚的嘛。”

“我不该那样说?”我有点冤屈地问她。

“该,你还说的有点少,才九个字。应该做篇文章把我们要谈什么曾经谈了什么都告诉他们。”她说话的语调凉嗖嗖的,真让我不舒服。

这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我对她那么多年的向往一刹那飞走了老远。

“是生我的气了吗?”她见我不再言语,自知说的有些艮了,就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笑了笑:“让你受制了,我不是冲你的。”

“这让我更糊涂了。”我真诚地看着她变化太多的脸色,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女的是这里中心化验室的头,硬要给我介绍这个高医生,我不愿意,便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我过去原本就是叫你来的,这是其中的一项任务。”她终于和我交了实底,我大睁着两眼看着她,心想,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呀,还是我再三地挽留你,真是欲擒故纵。

这个女人,让我有点生畏了。

“姓高的没有女人?”我问她。

“老婆死了不到半年,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她说。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

“你对他了解吗?”

“噢……”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梅影那天的事,我怕说 多了她再让我受制,我特怕反复无常的人。只好说:“我们很少谈什么,不大清楚他的情况。”

她不再问了,打开高脚柜,取出一瓶“长城干红”葡萄酒来,还有两听雪碧,切好了的大同火腿,往桌上一摆。又拆开一袋榨菜,一袋五香花生豆。对我说:“我们不去餐馆了,在这凑合着吧,为你压压惊。”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我原以为是要叫她出外吃点便饭的,看她那种一冷一热的样子,就没有讲出来,甚至连原来要和她说的许多话都想吞掉了。现在她这样安排,我什么也不能再讲,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的。

她兑好了酒,我的这一杯很浓。整个走廊里没有声音,她是不是去过宣化,开会的人们也定是走光了。煤矿不景气,客人们也甚是稀少。她留下来专门邀我,又是这样一个环境,我酒还没喝,便有了三分醉意。

“想什么呢,喝酒吧。”她先端起了酒杯等着我,我连忙拿起酒杯向前伸了伸,问:“不能碰吧?”

“可以碰,怎么喝随你。”她说。

“这酒味道不错,挺纯的。”我无话找话。

“味道好你就多喝点,反正今天也没人管你。天高皇帝远,同是沦落人。”她大大饮了一口酒自顾自地说。

“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个很难接近的人,成天脸上穆穆的,想和你说句话都怯怯的。现在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想说,看来,人人心里都有一团火。

“怎么不说了?怯,怯什么呢?你就是怯的太多了。喝酒吧,多喝点就不怯了。”说着,她一仰脖子自己先干了。

我举着酒杯犹豫着,真怯了。我问她:“你平时自己喝吗?”

“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没人管我。”她又开始斟酒。

我也一抬头灌了下去,把杯子给她。

就这样,瓶里的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她的脸色,开始好像杯中兑过的酒,满面酡红,显得分外娇俏,不再那样清冷拘人。

“你准备干什么去?”她冷不丁地问我。

“我还没有想好。你帮我拿拿主意?”我看着她朦胧的眼睛说。

“我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能给你拿主意?”

“你真该顾顾自己了。”我又想起了几个小时前说的“空耗”,想把话题套过来:“我上午说了那么一句话,你不大高兴,一定有其中的理由,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她听我提到这个问题,向来矜持肃正的神态放纵了一个温和的微笑,这一笑和着她的满面春光,使她越发地娇媚生辉,展现出勾魂慑魄的魔力和性感。“她的确是一个美人!造物主真是神奇。”我动荡的心暗暗让自己发出这样的感慨。

“你老这样盯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醉了是不是?”她的话刚性很足,柔情还少。

“我在等着你说呢,我才喝醉了,你说的,多喝点,喝多了就不怯了。”我不温不火地说。

“不怯了干什么?”她目光幽幽地说。

“不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敢干什么!”我说着,不由地想起我在梦境中让她承受的一次又一次不白之冤。

“我对你讲了吧,我的心情 十分地郁闷,脾气也就显得古怪,你不要往心里去。你上午有个比喻很好,像“高压锅”,或者打多了气的里胎吧,我说我没有“空耗”,有两个意思,原想着婚不去结了,没什么,人不一定非要千篇一律。到了我这个年龄,高不成低不就的,相互都难合适,也就算了。还不如学点东西,打发太多的时间。”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我们矿那个专业唯一的高工,你的治学精神是人人叹服的,第二呢?”

“这是我太伤脑筋太泼烦的主要原因,你都看到了,整天不得消停,走到哪里都有人追着你,就像是追明星似的,今天这个打个电话,明天那个来个条子,去吃饭吧,去跳舞吧,去看节目吧,有的钱撑的没处放的甚至要带我去旅游,去出国......真正把你烦透了。不就是长了副美人胚子嘛,我要是个黄脸婆呢?丑八怪呢?他们还这样缠我吗?这些个男人,真没几个好东西!”说着,她又将半杯酒倒进肚里。

我不由地脸热发烧,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我又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这样的话,深深地为我的男同胞们悲哀,同时也有些不平。她问我:“你笑什么?”我说:“你打击面太大了。”

她也笑了,但还是那样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就是嘛,就你这样的所谓的好人,也不保险。”

“谁说我不保险?”我不满意她对我的这个评价,不由地反驳着。

“我说的,我看出来了。我长了一对好看的眼睛不光是让人看的,我还会看人呢。”她的话硬是有妄图反诘的意味,但又找不出足够的理由。特别是我的内心,悄然严密地装了她这么多年,她故作不知,故作不理,总是高昂着天使一样的头颅,使你怎么也无法走近她,而她现在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她不是不清楚,她早看出来了,无论你怎样强言嘴硬,她都是那样地一针见血地明告了你。

什么叫做贼心虚,什么叫装洋蒜,我是深深地体验了一次。

“行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我狡猾地避开了她话题中的锋芒所向。

“别问我了,我就这样对付着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过惯了。“惯”了是最不可战胜的,那是丰富的积累,那是心中厚厚的一本书,每一道难题自己都解过,常常失败的是别人。你甭为我担心。”她非常自信地非常巧妙地把许多意思告给我,令我得重新小心翼翼地规矩起来。喝酒前的那份美好臆念已成为妄想。

“那么,我该走了。”我说。

“随你便吧。”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也没委屈你多年来对我的看重,你的“怯”还是比胆大妄为令人感动些。你收起来吧,我不缺钱,你出门在外不容易,不比家里。”

我一时之间竟没了话说,我马上意识到她不是去了宣化,而是专门回去取了一趟钱。这个女人原来是如此的细心而高贵,真是个暖瓶。可是,我怎么能拿她的钱呢?尽管我知道,征程漫漫,万里长途,钱对我是那样的重要。但一个七尺男儿要女人的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愣什么神呢?拿上走吧,你这人就这点缺点,不分什么时候,你当这是鬼子的钱,收买你呢?这不会伤你的自尊心,拿上吧,该吃吃点,注意你的身体。”这最后一句,不知道触动了我哪根神经,有些令我鼻子发酸。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默默牵挂着我的人。我抑止不住地上前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行了,放开吧,你把我弄疼了。”她这样说着,却没有要抽出去的意思。

然而,我却怕我再有什么“不保险”的举动,便一狠心,放开她的手,说了句:“谢谢了,你也要保重。时间还早,你躺一会吧。”拿上钱疾步出了房门。

回到医院的时候,黄娟她们己经吃过了午饭。进门我就问:“谈好了吗?”

“答应先去看看,他说梅姑娘和她说好了,过了这一阵,要带他去北京。我们不强求孩子的选择,随他的意吧。”黄娟说。

“那你们就当任务的先带他一段吧,人都是有感情的,说不定在惯了,他还不一定想走呢。”我对黄娟的表姐说:“这孩子很苦,大家多为她费点心吧,也算是件善事。”

“他要是能在下来有多好,挺受人爱的。”表姐终于说了一句话。

老姑这时不知为什么停了话匣子,原来精神的两眼现在痴瞪着。我看了看她漠然的表情问:“老婶子,您说呢?”

她见我问话,两眼又精了起来,脱口说:“好说好说,我那时还唱过《红灯记》呢,有句台词 叫“穷不帮穷谁照应”,就算我们帮忙了,你大哥说是吗?”

我听着她的话似乎有点什么不大对劲,但说不出来。

“这孩子挺懂事,就当你的拉扯吧。”我又对了表姐说。

“孩子在惯了就好了,我不会让他不满意的。有啥事我再告给娟子,大哥你放心。”表姐的话却是实诚。

“怎么样,大眼睛,大伯带你去看弓爷爷?”

孩子半天不语,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些笑模样,点了点头走过来。

这几天我听了弓不少故事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身体很棒的窑工,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在窑下打硬活。是一次事故伤了他的腰,差点使他瘫了,从此再没有直起来。

他的老家也在我们县的梅家山,那是革命老区,不少人多半辈子没有见过汽车。弓见过,而且很早,是他十岁随父亲 在黑风口的一次战役,缴获了日本鬼子的二十多辆汽车时开的眼。他的父亲是这个区的副区长,亲自指挥了那次被称为是察哈尔省的“平型关式”的战斗,这个地区就要解放的前夕,他的父亲却因为叛徒出卖而被杀害了。弓姓牛,叫牛百胜,是父亲给他起的名,意思很明了,父亲死前他就参了军,“平津战役”后部队要南下,他的父亲却牺牲了。因为家里就他这一个儿,娘已经双目失明,组织上决定让他留下来照顾母亲。六0年,老母没有抗过那次饥饿的灾难,去世了。

本来是烈士子弟的牛百胜,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媳妇,他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成天饿的哇哇叫,便再也不愿在这深山老区呆下去了,步行两天一夜来到正招工的光明矿。

后来,他在这里结了婚,媳妇就在这家矿医院属下的一个井口诊所里守摊,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都说百胜的老婆是矿里心肠挺好的女人,甭说对汉子伺候的有多心满意足了。可不知老天做了什么孽,那一年,家里接二连三出大事,先是儿子砸死在井下,没过了两月,老婆也得了急病肚疼死了。到年根的时候,他自个又伤了腰。

弓禀性刚直,但脾气暴,看不惯乌七八糟的事情,不怕那些歪戴帽子狗提鞋的主。他老婆还在世的时候,矿上有个叫刘三的斜门茬子,到哪里都想白吃白拿,说不对了就动手。一天夜里,他来到百胜的门前说:“老牛子家的,给拿点药。”

这刘三比百胜老婆怎么也小十多岁,就这么个称呼?百胜向老婆摆摆手,老婆说:“我下班了,明天吧。”

刘三来气了:“我姥姥难受哩,能等到明天吗?”

百胜老婆说:“我们家百胜也病了,离不开,你孩子舅舅不是有汽车吗?到矿医院看看去吧。”

“你咋这么说话呢?都还说你是个好女人?”刘三起了高调。

老婆悄声说:“我要不去去吧,老人的病当紧。”百胜不同意,他就是不怕这横的,好好说怎么都行,他按下了老婆,自己披衣下地开门,一脚在里一脚在门外,从门后头抄了把铁锨出了门坎往墙根一戳:“咋了咋了,嚎嚎个啥?”

刘三眼一硬:“嚎嚎你嚎嚎啥?你不是病了吗?装了半天哑巴,现在吃对药了又能说话了?”

百胜耳根后头的火顿时冒起来,把铁锨提了半人高叭地往石台上一拍:“操你祖宗,你爷爷是哑巴!”

“甭凭你是劳模,和爷耍威风,爷不怕你。”刘三一横往前跨了两步。

“好小子不怕就行,爷的劳模是凭骨头棒受的,不是靠钱买的。咋了,二十多次取药不给钱,卫生所给你家里开的?你以为爷是大舅姥爷的外甥女婿,操过你姐姐?想白吃尽拿?”百胜损起人来蛮有好话。

刘三满嘴的黄牙锉着,气得呼呼地直搓手,他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吧嗒着嘴说:“真看不出来,牛圈里拴了头正经驴,咱今个试巴试巴,看看你老小子到底能尿几尺高。”说着,小头绕了两圈,双手往腰里一叉:“来吧!”

百胜拿起铁锨照头就拍,那刘三“妈呀”一声叫唤倒退三尺远:“嘿,真干哩。”

百胜说:“爷不玩假的,爷犯恶那假冒伪劣,你看爷这胳膊细是藤子的,鸡巴砣小是银子的,铁锨不拿活还有镐,还有大刀片,你想试试就往前栽。”

刘三毛了,又后退了两步,软下来。满脸带笑地说:“哥,兄弟有眼无珠,认不得真神神,你别和我计较。真的,俺姥姥是病了。”

“病了你有汽车,往大医院里送啊?你也不想想这样一个小卫生所,本来就没有多少药,那是给受罪的弟兄们应急的。你一来就给你拿,拿上就走,从来也没有说该算算帐了。你让人家一个妇人家怎么说你?先结帐吧,结了帐再给你拿药。”百胜说完,拿着铁锨往回走。

刘三说了声:“我回去拿钱。”便灰灰地走了。

从那以后,刘三见了百胜就发毛,不笑不说话。

百胜结婚的第二年,井口两个干部硬磨着和他喝酒,三个人弄了两瓶,其中有个大家叫他“花工”的副主任还要喝,百胜说:“我先尿泡去。”回来便上床睡觉,对媳妇说:“拉灭灯。”

不一会,花工来敲门,喊着哑嗓子叫道:“百胜媳妇,开门来。”

“花主任有事?”百胜媳妇问。

“叫百胜起来喝酒,这还行,撂下俺们就跑?”

“他都吐成这样了,能再喝?”媳妇说。

“他不能喝了还是你不让他喝了,这么早就睡?”花工说。

“我不让他喝了。”百胜媳妇笑着应了一声。

“你就这么稀罕汉子?”花工激百胜家里的。

“听主任说的,就这么一个汉子我不稀罕还行,要是有上个三五个,醉就醉上个,死就死上个。”百胜媳妇柔柔的话里有骨头。

花工听出这是在挖苦他,他的老婆名声不好,两口子一路货。于是顶了一句:“没关系,你说话吧,遍地都是。”他报复着。

“要是谁也行就领到你家里去吧,我就稀罕百胜一个。”百胜媳妇不示弱。

到了半夜,花工的老婆来了,说男人吐得历害,让百胜媳妇去看看。百胜说:“去吧,他是喝的不少,但我告诉你,他如果再放凉的话,你就给我撤回来。”

果不出所料,百胜媳妇一进他家的门,花工就磨磨叽叽地嘟囔着:“你就喜欢百胜不喜欢我?把你大哥喝成这样子你也不心疼?”

百胜媳妇笑着说:“主任看你说的,哪能乱喜欢呢,那不乱了套了吗?”边说边张罗着要给他打点滴,谁知,刚一刺针头,花工就按住他的手:“你说,为什么我比百胜喝的多你管他不管我?”

百胜媳妇忍着火气说:“他挨我近。”

“有多近?”百胜媳妇把针管子叭地一甩:“姓花的,回家问你娘去,奶奶我不伺候你!”说罢,哭着就跑出了门,花工的老婆后边紧追着喊:“他婶子,那个老混蛋真醉了,你千万别在意,看在嫂子的份上。”

她头也没回地跑进了家门,爬在炕上就放声地哭,百胜问明了因为,说:“算了,咱不和那醉鬼一般见识,上来睡吧,今夜里他踢断门槛子咱也不去了。”

不一会,屋外有响动,是花工的老婆,轻轻地挪着脚,却没言语。又停了一会,还是那样的脚步声来回转悠着,但终于忍不住了,张开了口:“她婶,嫂子替他和你陪不是来了,你行行好,那老不死的吐的红汤绿汤的,肚子都要吐出来了,再迟,就不行了,你辛苦一趟吧。”

百胜对媳妇说:“去吧,救人要紧,他还有两个孩子呢。”

百胜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嘴软,他的媳妇他知道,昨天还为一个工伤输了她自己的血呢。今个是着实受了委曲。

花工躺了三天大炕,以后见到百胜媳妇,再不敢胡说乱嚼了。百胜对媳妇说:“好人要当,赖人要治,恶人也不要怕。一条炕上不睡两样的人,你是俺的好老婆。”

可是,好老婆却早早地扔下他走了,百胜是老来丧子,半路里丧妻,从此便眉不开眼不展,以至到自己也出了事,硬是把一条硬朗朗的汉子压成了“弓”。

我给弓买了两听罐头和一瓶酒,来到大铁栅栏门外,门依旧锁着。我晃动了一下铁门,弓应声“等等”。说过,他还是那么急颠急颠地走过来,左手还垂在裆间,手指不停地捻动着。黑色的裤子油光闪亮,能照见影。他立在门里,直接能看到大眼睛,望我需要费些力气,头抬起来很困难。混浊无光的眼原是被太多的悲怆充填钙化过,眼珠子好似锈在眼眶里。

他一定还记着我,没有再问什么,他看到了酒,眼睛有些激活,如同不能飞翔的小鸟等到了母亲叼回来的吃食。他把钥匙递出来,我费力地打开了与他脑袋平齐的锁。大眼睛问一声“爷爷好。”他含混地应着,我们一同向院里走。

有两只老鼠在墙根下打架,碰落了墙皮打在它们身上,吱吱叫着跑开了。我还听说,前几年这里有另外两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弓加在一起算个“四人帮”,三个老头把老太太视若掌上明珠,院子里多少有些喜气。老太太夜里怕老鼠,老头们便轮流为她站岗。后来老太太死去了,但“弓”还挺着,到底是“藤子”的。

“大叔,这孩子要走了,我们来看看您,道个别。”我说。

“回山西?”他瓮声瓮气地问我,听这意思,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先去走个亲戚。”我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问他吃什么,想帮他打开,他伸出右手摸摸孩子的脸,说:“你吃吧。”

大眼睛摇摇头:“爷爷吃吧,大伯说你是个可怜的人,他给你买的。”

弓努力抬着头,看看我。

我启开一听牛肉罐头,先捏出一块给大眼睛,他还是表示不要。我说:“尝尝吧,你还是个孩子哩。”便强塞到他嘴里。我又拧开了酒瓶盖,内口的凹形塞子里还掖着两元钱,这是康保酒厂里很有魅力的促销手段。弓见了,露出了很开心 的笑模样,我说:“这是您老的福气,您收起来吧。”便给他装入裤兜中,谁知兜却没底,一下子碰到了他那“银砣子”,我们俩个都笑了。

“给他吧。”他指指大眼睛。

我和孩子对视着,大眼睛坚决地说:“我不要!”

我说:“我们走了,您自己喝点吧。”

他又费劲地看了看我,脸上茫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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