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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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四《琵琶行》·白居易

1

爬上那座陡直的山梁时,人已精疲力尽。她松开拉我的手,咬着嘴唇,向山凹里望去,很急切。

我坐在地上,偷偷瞅着身边的她。校服裹着微胖身子,像装了面粉的袋子,矮胖敦实;熟悉的短发,刘海把稚嫩的圆脸遮了一大半。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山里女子,单纯腼腆的高三学生,看起来没任何变化。

三个男同事气喘吁吁爬上来,似乎一下子变老了很多,一上来就坐在地上喘气。

老海叹一声,“这驴脊梁路,就不是人走的。”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兀自站在山梁上,敞开衣襟,任凉爽的山风吹过,打散浑身的燥热和汗水。小陈和张老师不说话,盯着远处的青山黄土。

她忽然回头,笑了一下,指着山洼处:“老师,那就是我家。看,就是种了一大片小茴香的地方。绿绿的那片。”

老海马上回头,紧张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意思,苦笑摇头,然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几座大山怕寂寞似的,手拉手挤成一个圆圈;初秋的气息弥漫开来,给天地撒上一层透明的壳;秋色漆染着苍茫大地,仿佛色彩的盛会。夕阳呢?是归家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赶路,顺手把一把金丝抛出来;风当然是喜欢热闹的,挟裹着山谷吟唱,呼啦啦跑过去。

从熙攘的城市,猛然置身苍茫山野,世界仿佛停住了脚步,呈现出亘古未变的原貌。只有远近的电线杆随着山势,高高低低,被电线牵引,追逐着时代的滚滚洪流。几缕夕阳照过来,群峰、大地、树木、庄稼、我们,顿时变成了金子做的了。一个土院像只鸡窝,羞怯地躲在对面山坡身后。

世外桃源,山水田园,脑子里跳出两个词,可惜此时没一人有心思去欣赏。

“还有多少路?”胖老海问。

“不远了。”她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他。这一路,她谁都不敢看。

“我的意思是怕你累了。”老海一向威严惯了,如此温柔大家都觉得不习惯。

“老师,我不累。就怕你们累……”

“那咱们就起来走吧。”

五个影子在窄窄的土路上细细长长,一晃一晃,晃向看得见的远方。人人心里揣着块石头,只管闷头往前走。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如果……如果日子能掐断,我宁愿连根掐断这几天。

2

周一早上,两节课后。偌大的图书馆里,照旧只有一同事守着电脑翻牌。阳光在空荡荡的空中逡巡,一盆盆吊兰葳蕤生姿,愈发蓬勃茂盛。我打了声招呼,沿着高大的书架,寻找适合自己的书。玻璃门嗞嗞叫起来,挤进一个高大的身影。所有人和物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年级主任匆匆跑过来:“快些快些,咋不接电话?翻了天地找你呢。”

“我来借书了。没拿手机。咋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快回办公室里拿东西,都在校门口等你。”说完,大步流星,自顾自走了。

我赶紧抱起一摞书,急急忙忙往回赶,气喘吁吁回到办公室抓起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校长的,年级主任的,行政办公室的,同事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拿起包就往楼下跑。

花园里,芍药顶着硕大花朵,紫丁香味越来越浓,良辰美景,姹紫嫣红。一辆警车堵在正门口,警灯一闪一闪。我边走边想,警车咋又进校园 了?这几年,学校动不动就发生一些偶发事件,打架啦,盗窃啦,家长闹事啦,警车常常出入。学校如今也远非一片净土,倒像个小社会。

“快上来!”抬头一看,车里除了两个正襟危坐的警察,还有年级主任老李和政教主任老海,大家一齐定定望着我。刚一上车,警车就如一尾游鱼,滑出校门,滑向熙攘的大街。

“什么事?”我下意识看看表,十一点二十。尽管没人说原因,但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寻常。

“第二节你是X班语文?”老海严肃地问。

“是。上完课才去图书馆的。”我皱皱眉,觉得在接受审讯。

“你上课时XXX在吗?”扭头一看,后座上还坐着三班班主任晓峰。

“在啊。今天你班娃娃都在,没人请假。”

晓峰马上开始解释:“第三节课前她才说肚子疼要请假。我本来不想请,又觉得她兴许真是身体不好,就签了张假条。女生嘛,男班主任又不好问。谁知……”

“学习情况?最近有没有异常?家庭情况?”前排一个警察开车,一个头都不转,拿着笔边问边记。

“她高一在二班,高二分科后才到我们班的。平时也不太说话,性格内向些,成绩一般,但很少惹事,属于好学生。家境也一般。父母 都是农民,东边山里的”。

我全神贯注听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好又一次问旁边的老李到底咋了?

“X班的XXX,被人强奸了。”

天哪!心被无形地手拽了一下,又拽了一把。看看车内的几个人,大家一律面无表情。

3

一只小小的狗汪汪叫着滚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只花鸡。

她娇憨地跺脚,喊了一声:“没见有人呢吗?”黑黄相间的小狗猛地一刹车,摇着尾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圈。鸡们懂事地咯咯咯,转头用尖嘴在土里找东西去了。

“这路,还得了!没想到这娃住在这么个地方。”老李红头胀脸,弯下腰不停喘气。

“望山跑死马么。一看你就是城里人,没走过山路。你看我们,就好好的。”老海揶揄道。我顾不上说话,弓腰捶腿,实在走不动了。单下山这段路,就走了好长一段。

她愈发不好意思,嗫嚅着,“老师,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一下子。我先回家叫我爸妈。”接着转身就跑,狗和鸡一齐跟着,圆滚滚地一堆堆跑远了。年画上的场景。

“现在咱统一下口径,见了家长咋说?谁先说?”老海不愧是领导,关键时总以大局为主,此时他严肃得看起来有些可怕。

“我们几个和她父亲 说,你负责她母亲”。老李也迅速变回了年级主任角色。“一定要注意措辞。要说透彻,还不能留下后患。特别是女人,想不开就容易走极端。你平日里亲和力强,一定要稳住她妈”。三个男人互相望望,然后一齐望着我。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我茫然地看着不远处几棵树,望着一扇矮矮的木门,忽然就腰不酸背不疼了,仿佛才想起此行翻山越岭的任务。

“好了,大家各自想好要说的话。山里人老实本分,但也保守偏执,还不定出啥事呢!大家记着,无论家长说啥,都先稳住情绪后再随机应变。可是一点都不敢再出啥事了。”老海说完,大步往前走了。老李和张老师满脸凝重,也相跟着。剩下我,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愁眉苦脸开始走。

木门里,很快挤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个拄着个木棍,慢慢挪过来;一个跟在身后,紧张地望着我们。

“爸,这是我老师。这是我们年级主任。”她神色张皇,头都不敢抬。

“呀,这远路,老师都来了莫。赶紧进来撒进来撒。”父亲满脸笑意,热情地招呼我们进院。一张黑黝黝的脸,灰蒙蒙的头发,脏兮兮的蓝色中山装,皱纹里藏着老实本分。

干干净净地院里,枣树上果实累累,将树杈压得更低。杏树绿油油的铺开枝叶,枝繁叶茂。“你们早来些,还能吃上。这树杏儿可甜呢,甜核子,很好吃。老院里那几颗都是苦核子。”她父亲见我们四下里看,略带遗憾解释道。

面前的上房,和山外普通人家一样也好像不一样。我看来看去,恍然大悟。原来院子是背靠山崖挖了个四四方方的坑形成的。正房的后墙紧贴着崖壁,也就是说,山墙就是崖背。

正屋门口,一个高挑的黝黑女人,揭起门帘,羞怯地笑着,“来了,赶紧进去喝口水。”

4

周五一进教室,就看见讲桌上放着张十六开纸。

“老师,学校规定课前先要填写点名单。”班长很负责,站起来说。

我看着这张表格,似乎上面落满了沉重和眼泪。学校前日下发了紧急通知。科任教师上课前,必须仔细清点学生人数,必须一行行一排排查清楚,必须认真填写应到人数实到人数。有人请假,必须在第一时间和班主任联系,必须注明原因,具体请假时间必须精确到几点几十分,而且必须签上教师名字。

很多的必须像一座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着几天,各级各类会议上,校长主任们疾言厉色,一遍遍重复: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学生安全,然后才是传授知识。稳定是第一大事,安全是重中之重。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就是个放羊的,主要任务是保证自己的羊不出问题。科任教师一律没请假的权利,谁的课堂上出了事谁负主要责任。同志们哪,出了事,责任估计谁都负不起啊。

我开始点名,按照学号喊名字。学生们都在,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等着清点人数。

“XXX……”倒数第二排靠墙的角落,一张课桌空荡荡,像张着大口的窟窿。我才意识到,她已不在教室坐着了。

“老师,XXX请假了,几天没来了。”

“怎么了?”我随口问她同桌。其实也想试探其他孩子知不知道原因。

“好像是出事了?”长发细眉的女孩小声说。

“啥事?”我声音陡然大起来,其他学生抬头一齐诧异地盯着我。

“好像说她爸腰有问题,腰间盘突出。估计念不成书了,休学伺候她爸住院。”

我舒了口气。被秘密折磨的心是多么沉重啊!我再次深呼吸,调整情绪,准备讲课。

“同学们,今天我们一起来欣赏李清照的这首《声声慢》。首先,请大家回忆一下与作者相关的知识。谁能讲讲你心目中的李清照呢?”

一个学生站起来说了半天,又一个站起来补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学生们开始大声读课文。眼前闪现出她的样子。还是那个角落,还是那个背影,还是低眉顺眼趴在课桌上,还是长相模糊如土豆、很少引人注意的女生。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正看着底下学生满满当当,认认真真开始朗诵课文,我突然浑身像打摆子,赶紧伸出左手压住右胳膊,但压不住。又使劲跺跺左脚,还是一个劲儿颤抖。拿起一根粉笔写字,可右手不听使唤,只好拼命深呼吸几次,咽几口唾沫:这是平日里教给学生解决紧张恐惧心理的最佳方法。

孩子们读完课文,静静地望着我。我不看他们,调整情绪,开始讲课,“大家看,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时期作品,应该按照知人论世法去鉴赏。本词情景交融,最大的特点就是叠词运用和借景抒情 ……”一阵巨大悲哀袭来,我转身冲出教室。秋风拂过来,楼下花园里草正绿花正艳树正茂,眼泪却淹了人心。

这段时间,每次上课,都有一种无力感无意义感。我看着课桌看着黑板,看着粉笔教案和课本,看着学到痴傻的弟子,常感觉无限悲哀。一遍遍翻译着之乎者也,分析着实词虚词特殊句式,盯着学生们认真地记在作业本上,力求刻在脑海里写到试卷上,但我忽然对自己的课堂充满悲愤,对自己只会贩卖知识的行为感到羞愧,似乎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深深困惑,对盲目的坚守表示强烈怀疑。我不知道教书几十年,到底给学生教了些什么?读了这么多年书,他们到底掌握了哪些知识技能?天天训练各种题型和掌握做题技巧,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除了参加一次次考试,具体到卑微如蚁的生活 中,有没有意义?我们最应该教给他们哪些东西?

我不知道,教育 的目的何在?育人的功能是什么?教育最终要解决什么问题?一个高三的女生,居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么我们所有的辛苦到底都不值得。是为了考试吗?但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为了上大学。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有房子车子和票子。有了这些东西以后呢?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美好生活的标准是什么?让人们健康快乐 幸福 。怎样才叫作健康幸福快乐?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擦干眼泪,我慢慢转身又回到讲台上。教学任务完不成,浪费高三学生的一节课,是教师的最大失职。

学生们大气都不敢出,趴在桌上悄悄看书。偶尔有人眼镜后眉毛挑起,等待我开口。

“好。咱继续来看第四题。请大家仔细看这个题得分点在哪里?请一定注意罗列点答题……”孩子们唰唰唰写起来,教室里顿时一片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实情最好!高三了,很少有人会过分关注班里那个默默无闻寡言少语的女生哪里去了,他们已被训练为做题机器,习惯了与试卷书本打交道,除了学习之外,一切都是闲事。

这个早晨和以往并没任何不同。

5

一阵寒喧后,老海递个眼色,我转身走出正屋,走进厨房。

女人正慌慌张张往红色木盘里摆放碗筷,她坐在锅台前烧火。狭长的窑洞里,火苗一闪一闪,和门口射进来的斑驳光影绕在一起,半明半暗,半阴半亮。

“老师,你咋进来了?赶紧到大房里,缓着灶房里脏乱的。”她站起来,双手都不知放到哪。

我忙解释:“我想看看窑洞,没见过。”

她腼腆地笑,继续忙活。“你别笑话,山里就这个条件。”

“你家几个娃?”我换个话题。

“两个。男娃出去打工了,在平凉。没念成书,只能到砖厂里搬胚子”。

“收入呢?”

“一个月也就是个两千多。下苦活,人不轻松,进了冬就停了……男娃吃点苦不要紧。女娃下不动苦,就想着供着念书,书念成了就不下苦了。”她看了烧锅的女儿一眼继续说:“做个公家人,把苦日子就丢了。”

女儿一动不动,“妈,让我们老师吃馍馍。”女人答应一声,端起盘子出去了。她眼泪唰唰唰掉了下来。

“老师,给我妈咋说?”

“我不知道。”其实真不知道。

“那就不说了,我自己说。”

我们都不说话,瞅着地上的影子,听大房里人们推让过来推让过去。

她转身走出去,我也跟着。

大门外,榆树上传来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老师,那就是我们的老院,里面有两棵杏树,苦核子,不好吃……我小学时上学要翻过两座山,很远。每天都要走十几里路。初中我住了校,一周回家一次。每周回家,远远看见杏树,心就踏实了。高中一学期回一次家,梦里都是杏树呢……这坡洼里就是小茴香。你闻闻,可香呢。”

满地亭亭玉立的茎秆上,缀满了细长的果实,轻轻随风摇摆,摇着一洼翠绿。我蹲下来,摘一片叶子,嫩嫩的、绒绒的、细细的、软软的、柔柔的。那香气,馥郁浓烈。

正屋里传来碗筷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俩屏住呼吸,好半天,才听到女人压抑的哭声。“天啊,老天爷啊……”那声音混合着茴香的味道,钻出正屋,爬上杏树,攀过墙头,跑到远方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高丽君,70年代生于宁夏西海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飞天》《青年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散文诗》《罗马尼亚华人报》等发表。有文字被译为英文。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长篇小说 《疼痛的课桌》。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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