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悟:梧桐树下
文/老悟
在接送孙孙的幼儿园路口,有一棵至少两个人才能合围的梧桐树。每天,人们从它若盖的浓阴下出入穿梭,它却始终不言不语自个儿长高长粗,用婆娑的枝叶见证并记录下这来来往往的时光。
大树下有一个小食品商店,前面摆着一个小方桌,日晒雨淋,经年累月爬在那,供接送孩子的人们歇息。
这两天方桌旁冒出个小老头,引起了我的注意。今天,他又坐在那张破地桌前,在喝酒。还是泸州二曲,一斤装的,半只烧鸡,是斜对过那家的封缸鸡,味道不错。老头嘴里正咬着一个鸡大腿,在撕扯着,满嘴流油,好像很过瘾。整个头像一块圆溜溜的汉江圆光石,面目粗粝,目光如炬,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望着感到有一股凶气。
我试探着与他闲聊。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勉县的,新铺湾。他眼睛瞪得好大,像是提防着什么。
贵姓?
不贵,姓倪。
这一瓶得喝几天呀?
嘿,一顿就完了。
我抬头正视了他。
晚上还要喝。
为啥喝这么多?
为这个。他用左手拍着自己的脑壳。不然睡不着呀。
我对这个有了兴趣:那可是酒精麻痹大脑哟。
就是要这效果。
为啥呢?
脑壳响,不听话。不喝晚上睡不着,要胡跑的。派出所,社区都挂了号的。
他抓起瓶子,嘴对瓶口,头一扬,咕咚咚。他打着酒嗝,说,有一回晚上从城南跑到城北,从城东跑到城西,不知啥时候摔倒在马路边,被警察弄到派出所去。睡不着呀,就乱跑。现在有它,不跑了。他又扯着鸡肉,牙齿很得劲地嚼。
哪头为啥成这样的?
哎,这头呀!他明显有很壮观的往事。
为钱啊。94年(1994年)弄大烟(鸦片烟)进去了。
你是抽吗?
嘿,哪敢抽,钱从哪来?不过,抽过一次,苦滴很,差点吐死,就再没抽过。
他说这些话,像是跟一个老熟人闲片似的,说着说着就少了顾忌。那是在河南徐州。我去交货,出了内鬼。结果警察扑过来了。我们三人分头奔命。玉米半人深,我个子矮,兔子一样钻进包谷地里。往后一看,几个警察跟得很紧,这回怕是栽了?我把一坨货掏出来,扔进前面一个草堆里,就放开趟子跑。
跑脱了吗?
球,咋跑过警察,三个人过来把我扑倒按住,咔嚓就反手戴上了银镯子。身上三万八,还有几包粉,都完了。要不是那回弄住,我老倪早就是汉中城里的首富了。
为啥?
嘿,那一大坨不知后来谁拣去了。
有多少?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瓶子,顺便把手握成拳头,向我晃了一下。
你说,值多少钱?!
进去都没得出来。四年!老子差点都疯了。老婆不到三十,年轻,漂亮。女儿才八个月……
他眼眶湿了,喉咙有点哽咽。他又抓起酒瓶,一扬头,咕噜咕噜。
我想夺那瓶子。人在伤心处,何以解忧,难道唯有杜康?四年不长,在那里边多难熬呀。
你知道后来吗?
我摇摇头。
他说,出来后,老婆没了,女儿都快五岁了。见到女儿,我想抱她,可她却把我叫了一声叔叔。当时,我心都要裂了,眼泪哗一下就奔了出来…
女儿都不认自己的老爸了,我多难受呀。
老婆呢?
跟人跑了。是跟厂里会计跑了,把我将近10万块卷上跑了。
一块鸡肉又塞进那嘴里,使劲地嚼。满嘴流油的样子。眼睛里放出一道光来。
此时,一位胖大妈,抱着个娃娃过来,她伸手去拿倒放在地桌上的小木凳。“咵塔”一声,随着板凳起,靠在板凳上的手机跌落在桌面上。
球,你搞啥?
噢,我以为没用……那老婆说。
从她站的方向是看不见桌上凳子背后靠有手机的。手机上正放着打日本的电视,我听到“冲呀,杀…”的声音。
老太婆是想把凳子取下来座。
我顺手从桌壳囊取出一个小凳给她。
谢谢。她抱着孙孙座在了边上。
你边喝酒边看电视呀。我问他。
他放好手机,说,那天晚上,老子头疼得要命,头发一抓一大把。一夜就成了秃驴了。
噢,是想老婆吧?
想个锤子。跑了我都没去找,只是恨那狗日地心狠,连一分钱都没给女儿留。女儿跟着婆婆爷爷一起生活 。我没办法,只有回到新铺湾去,想在老家种地度日月。可弟兄姊妹们都不认我,让我滚。我本是给汉中这家上的门,老婆跑了,我咋在这待呀?他说着这些事,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玉米地,一个人拚命在前面跑,夕阳照着他飞奔的样子,留下一个壮美的剪影,后面几个穿警服的人在疯一样追。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就要开枪了……叭……叭叭…接着就有枪的响声,惊起一群鸟扑啦啦向天空疾飞。枪响后,四处一片死寂的安静。
……老汉说,人啊,一辈子为了钱,到头来落成这样子,咋说哩……
他明显有些懊恼,但却不甘心。
那你得吃饭生存呀,自己得做点生意什么的。
做,不做咋活?!我在街边钉过鞋,扫过地,拉过马马车,贩过菜,卖过水果,搬过砖,扛过水泥,啥脏活累活,没人干的活,我都干过,只要给钱……我老倪是一个硬汉。
那你都没想再翻本过?
我试探性问了一个让他难堪的问题。
翻个球,国法比头硬。就这样一直混在社会上。
没想过去找老婆?
有联系,电话我都有,但没去找。没球用。人家在天津过得很好,常给女儿打钱。女儿争气,后来考上了大学。也知道老爸的情况,很有孝心。这吃滴喝滴都是女儿给的。
他有些兴奋,又呷了一口。酒瓶里一大半都下去了。
那一天得花销多少钱呀,你每天都要喝酒。
你猜?他还跟我卖关子。一瓶酒二十,半斤肉十五。这才是一顿饭呀!
老土你。他说我。
这一瓶酒三十多,鸡肉二十多,每天都得这个数。他比了一根食指。一百多呢。
我有点吃惊。那女儿能供得起呀?
嘿,你不知道,她们有钱,跟女婿两个人一月都一二十万,我才花几个子?!
女儿在哪工作?
两个都在广州白云机场。
哪每月能给你寄多少钱呀?
你猜。
我说,一千。
再猜。
那就两千。
够个球,五万。
一个月?
不是,是每年过年给五万。天啦,你女儿真行。那你去过广州吗?
去过。是地震那年,飞来飞去。
那好呀,啥时候再去耍耍。
不去了,人家忙,咱去是添乱,不去了。手机常视频的,孙孙都好大了。他指桌上靠着凳子的手机说。
我喝酒,也真是麻醉自己,晚上晕晕乎乎就睡着了,不瞎跑女儿就放心了,我也安全。唉,人这一辈子……他扬起头,又是一阵咕噜噜。
此刻,我把眼睛从那张红红得发光的脸上移开。抬起头,看见眼前这棵大梧桐树,秋日里,硕大的树叶开始掉落,树杆上已经稀疏着露出了很是骨感的粗壮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