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悟:梧桐树下

失心疯。日期:励志诗歌阅读:5551

文/老悟

在接送孙孙的幼儿园路口,有一棵至少两个人才能合围的梧桐树。每天,人们从它若盖的浓阴下出入穿梭,它却始终不言不语自个儿长高长粗,用婆娑的枝叶见证并记录下这来来往往的时光。

大树下有一个小食品商店,前面摆着一个小方桌,日晒雨淋,经年累月爬在那,供接送孩子的人们歇息。

这两天方桌旁冒出个小老头,引起了我的注意。今天,他又坐在那张破地桌前,在喝酒。还是泸州二曲,一斤装的,半只烧鸡,是斜对过那家的封缸鸡,味道不错。老头嘴里正咬着一个鸡大腿,在撕扯着,满嘴流油,好像很过瘾。整个头像一块圆溜溜的汉江圆光石,面目粗粝,目光如炬,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望着感到有一股凶气。

我试探着与他闲聊。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勉县的,新铺湾。他眼睛瞪得好大,像是提防着什么。

贵姓?

不贵,姓倪。

这一瓶得喝几天呀?

嘿,一顿就完了。

我抬头正视了他。

晚上还要喝。

为啥喝这么多?

为这个。他用左手拍着自己的脑壳。不然睡不着呀。

我对这个有了兴趣:那可是酒精麻痹大脑哟。

就是要这效果。

为啥呢?

脑壳响,不听话。不喝晚上睡不着,要胡跑的。派出所,社区都挂了号的。

他抓起瓶子,嘴对瓶口,头一扬,咕咚咚。他打着酒嗝,说,有一回晚上从城南跑到城北,从城东跑到城西,不知啥时候摔倒在马路边,被警察弄到派出所去。睡不着呀,就乱跑。现在有它,不跑了。他又扯着鸡肉,牙齿很得劲地嚼。

哪头为啥成这样的?

哎,这头呀!他明显有很壮观的往事。

为钱啊。94年(1994年)弄大烟(鸦片烟)进去了。

你是抽吗?

嘿,哪敢抽,钱从哪来?不过,抽过一次,苦滴很,差点吐死,就再没抽过。

他说这些话,像是跟一个老熟人闲片似的,说着说着就少了顾忌。那是在河南徐州。我去交货,出了内鬼。结果警察扑过来了。我们三人分头奔命。玉米半人深,我个子矮,兔子一样钻进包谷地里。往后一看,几个警察跟得很紧,这回怕是栽了?我把一坨货掏出来,扔进前面一个草堆里,就放开趟子跑。

跑脱了吗?

球,咋跑过警察,三个人过来把我扑倒按住,咔嚓就反手戴上了银镯子。身上三万八,还有几包粉,都完了。要不是那回弄住,我老倪早就是汉中城里的首富了。

为啥?

嘿,那一大坨不知后来谁拣去了。

有多少?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瓶子,顺便把手握成拳头,向我晃了一下。

你说,值多少钱?!

进去都没得出来。四年!老子差点都疯了。老婆不到三十,年轻,漂亮。女儿才八个月……

他眼眶湿了,喉咙有点哽咽。他又抓起酒瓶,一扬头,咕噜咕噜。

我想夺那瓶子。人在伤心处,何以解忧,难道唯有杜康?四年不长,在那里边多难熬呀。

你知道后来吗?

我摇摇头。

他说,出来后,老婆没了,女儿都快五岁了。见到女儿,我想抱她,可她却把我叫了一声叔叔。当时,我心都要裂了,眼泪哗一下就奔了出来…

女儿都不认自己的老爸了,我多难受呀。

老婆呢?

跟人跑了。是跟厂里会计跑了,把我将近10万块卷上跑了。

一块鸡肉又塞进那嘴里,使劲地嚼。满嘴流油的样子。眼睛里放出一道光来。

此时,一位胖大妈,抱着个娃娃过来,她伸手去拿倒放在地桌上的小木凳。“咵塔”一声,随着板凳起,靠在板凳上的手机跌落在桌面上。

球,你搞啥?

噢,我以为没用……那老婆说。

从她站的方向是看不见桌上凳子背后靠有手机的。手机上正放着打日本的电视,我听到“冲呀,杀…”的声音。

老太婆是想把凳子取下来座。

我顺手从桌壳囊取出一个小凳给她。

谢谢。她抱着孙孙座在了边上。

你边喝酒边看电视呀。我问他。

他放好手机,说,那天晚上,老子头疼得要命,头发一抓一大把。一夜就成了秃驴了。

噢,是想老婆吧?

想个锤子。跑了我都没去找,只是恨那狗日地心狠,连一分钱都没给女儿留。女儿跟着婆婆爷爷一起生活 。我没办法,只有回到新铺湾去,想在老家种地度日月。可弟兄姊妹们都不认我,让我滚。我本是给汉中这家上的门,老婆跑了,我咋在这待呀?他说着这些事,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玉米地,一个人拚命在前面跑,夕阳照着他飞奔的样子,留下一个壮美的剪影,后面几个穿警服的人在疯一样追。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就要开枪了……叭……叭叭…接着就有枪的响声,惊起一群鸟扑啦啦向天空疾飞。枪响后,四处一片死寂的安静。

……老汉说,人啊,一辈子为了钱,到头来落成这样子,咋说哩……

他明显有些懊恼,但却不甘心。

那你得吃饭生存呀,自己得做点生意什么的。

做,不做咋活?!我在街边钉过鞋,扫过地,拉过马马车,贩过菜,卖过水果,搬过砖,扛过水泥,啥脏活累活,没人干的活,我都干过,只要给钱……我老倪是一个硬汉。

那你都没想再翻本过?

我试探性问了一个让他难堪的问题。

翻个球,国法比头硬。就这样一直混在社会上。

没想过去找老婆?

有联系,电话我都有,但没去找。没球用。人家在天津过得很好,常给女儿打钱。女儿争气,后来考上了大学。也知道老爸的情况,很有孝心。这吃滴喝滴都是女儿给的。

他有些兴奋,又呷了一口。酒瓶里一大半都下去了。

那一天得花销多少钱呀,你每天都要喝酒。

你猜?他还跟我卖关子。一瓶酒二十,半斤肉十五。这才是一顿饭呀!

老土你。他说我。

这一瓶酒三十多,鸡肉二十多,每天都得这个数。他比了一根食指。一百多呢。

我有点吃惊。那女儿能供得起呀?

嘿,你不知道,她们有钱,跟女婿两个人一月都一二十万,我才花几个子?!

女儿在哪工作?

两个都在广州白云机场。

哪每月能给你寄多少钱呀?

你猜。

我说,一千。

再猜。

那就两千。

够个球,五万。

一个月?

不是,是每年过年给五万。天啦,你女儿真行。那你去过广州吗?

去过。是地震那年,飞来飞去。

那好呀,啥时候再去耍耍。

不去了,人家忙,咱去是添乱,不去了。手机常视频的,孙孙都好大了。他指桌上靠着凳子的手机说。

我喝酒,也真是麻醉自己,晚上晕晕乎乎就睡着了,不瞎跑女儿就放心了,我也安全。唉,人这一辈子……他扬起头,又是一阵咕噜噜。

此刻,我把眼睛从那张红红得发光的脸上移开。抬起头,看见眼前这棵大梧桐树,秋日里,硕大的树叶开始掉落,树杆上已经稀疏着露出了很是骨感的粗壮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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