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越的浪漫 凄美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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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汤显祖的《牡丹亭》和洪昇的《长生殿》都歌颂了“情至”理想,然而由于时代和作家个人等方面因素,二者在“情至”、“情始”、“情追”、“情圆”等具体表现方面有着诸多不同。《牡丹亭》欢快激扬地唱响热烈与浪漫,《长生殿》则凄美婉转地吟出悲郁和感伤;前者是万物欣欣的阳天春日,后者是西风残照的落日余霞——绚丽至极却又透出几分萧瑟悲凉。

[关键词]汤显祖;洪昇;《牡丹亭》;《长生殿》;“情至”理想

16世纪末叶,汤显祖的《牡丹亭》横空出世,发出了对“情至”理想的深情呼唤: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一个世纪以后,清代戏剧家洪昇的《长生殿》,再次高高举起汤显祖的“情至”旗帜:

[满江红]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与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于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洪昇是《牡丹亭》的推崇者,他称赞《牡丹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肯綮在死生之际”。在获悉有人称《长生殿》“乃一部闹热《牡丹亭》”后,他欣欣然“以为知言”。在洪昇眼里,爱情如白日不朽似青史长存,可以感动金石可以超越生死。这样的“情至”理想与汤显祖在《牡丹亭》里颂扬的“生生死死为情多”的生死离合之情何其相似!然而同样歌颂“情至”,《牡丹亭》和《长生殿》无论是在文化内涵上或是在审美色调上都有极大的不同。

一、情至:反理与融理

“情”是《牡丹亭》的根本,但汤显祖并没有囿于男女爱情,而是将“情”作为反“理”的武器:“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这里的“理”,既指生活常理,更指压抑人性的 理学 。晚明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在东南一带刚露头角,就已对意识形态领域造成了巨大冲击;王阳明心学的流行,更助长了异端思想的传播。以抑制人性、否定情欲为主要特征的传统道德,失去了往日的绝对权威和号召力,被长期压抑的人情、人性从礼教的堤防中溃决而出,情欲得到肯定甚至纵容。汤显祖站在时代前列,其《牡丹亭》以对“情至”理想的热情歌颂呼唤一个个性解放时代的到来。 《长生殿》继承了《牡丹亭》的“情至”理想,但又作了不同的诠释。如果说汤显祖通过《牡丹亭》达到以“情”反“理”的目的,洪昇则借用《长生殿》阐明以“情”融“理”的愿望。洪昇所生活的清初,儒家思想再次被确定为帝国的指导思想,复古主义和禁欲主义盛极一时,明末那种风起云涌的个性解放思潮逐渐向理的文化复归。《长生殿》所写的帝妃之情,符合当时的道德观念,和《牡丹亭》宣扬的反理之情,在性质上有很大的不同。因此,《长生殿》既歌颂了“生生死死为情多”的爱情,但又将情欲伦理化,在满足民众对情感和 艺术 的审美需求的同时,又自觉遵守统治者设定的道德规范。虽然他对“情至”理想的热烈颂扬,也否定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这种中庸平和的以“情”融“理”,在某种程度上与《诗经》“温柔敦厚”的美刺怨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与《牡丹亭》纯粹写“情”不同,《长生殿》在写“情”的同时,又用了相当重的笔墨(几乎与爱情部分并重)描写了社会 政治 背景。在《长生殿》里,政治和爱情两条线索交错展开,既寄寓了“乐极哀来,垂戒来世”的政治教训,又描写爱情在动乱年代的残破与苦痛,从而流露出对爱情、对社会乃至对人生的空幻与悲凉之感。

从《牡丹亭》到《长生殿》,“情至”理想以一脉双流的形式汩汩流淌,前者波涛汹涌如怒,后者涟漪微波荡漾。这种不同在两位女主人公的情路历程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二、情始:热烈与温雅

杜丽娘出生于太守之家,自幼被要求恪守封建社会为女子制定的所有行为规范,为了女儿“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父亲杜宝请迂腐学究陈最良充任女儿的精神导师,以便“拘束身心”。

平心而论,杜宝夫妇堪称那一时代的“模范父母”,他们一个是勤政爱民的国家栋梁,一个是温良娴淑的贤妻良母。作为封建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按自己的模式为女儿的生活早早地定下基调,除了自己的生活模式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女儿还会有什么别的人生选择。陈最良这位在科举道路上蹭蹬了大半辈子的腐儒,除了转贩社会对他的“谆谆教诲”外,他确实没有任何知识可以传授给这位秀外慧中的女学生。森严的家教窒息着少女的情怀,侯门似海的太守府更像一座精神监狱。年方二八的杜丽娘正处于青春年华,人性的本能驱使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在一个明媚的春日,终年被困锁在幽闺深阁的杜丽娘第一次来到后花园。明媚的春光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春情:“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白)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伴随着对美好 自然 的发现,是杜丽娘美好天性的自我发现。发乎自然本性的情,是不能永久禁锢在礼教的堤防里的,更不会被礼教所异化和消解,

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

杜丽娘的爱情渴望喷薄而出。她期待有红叶题诗般的奇遇,她更期待有个张生式的男性出现在她生命之中!生命中蛰伏的本真被唤醒后,唯有激情徜徉,然后是斑驳奇异的梦幻缘情而生。

在汤显祖那里,“情”是源自本性本真的自然之情,而到了洪昇笔下,“情”则包涵了深沉的伦理道德色彩,这是汤显祖和洪昇“情至”理想内涵的轩轾所在。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言:“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在肯定传奇言情的同时,也否定了“乖典则”的私情。“情至”在洪昇眼里,不是热烈激扬的自然本性情感,而是“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的夫妻伦理之情,而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夫妻伦理之情与“臣忠子孝”息息相通。洪昇把“情至”理想放置在婚姻的框架里来颂扬,在一个被世人和社会认可的情境中敷演爱情。

在《长生殿》以前,表现李杨爱情的文学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偏于“政治情结”的风教剧,一是偏于宫闱艳闻的风情剧。前者致力于政治寓意和 历史 训诫,后者满足于情欲宣泄和娱情效应。而洪昇却以爱情理想和情感教化代替了传统的道德评判和政治说教,以情感的升华超越了以往的情欲放纵和风情意识。

对那位被许多史学家、文学家百般贬斥的贵妃娘娘,洪昇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他采取了“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的原则,抹去杨玉环曾为寿王妃的史实,沿用《长恨歌》里“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提法,净化了杨玉环的形象,将其描写成一个充选掖庭的清纯淑女。当“一朝选在君王侧”时,杨玉环是那么的不胜惶恐:

[念奴娇序]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嬺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傍。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对于从天而降的浩荡皇恩,杨玉环决心要当一个如冯嬺、班姬般贤达淑惠的妃子。没身以报。

显而易见,爱情伊始,在杜丽娘是自然之情的激扬绚烂,在杨玉环则是伦理之情的温雅娴芳。灿烂的春光、美丽的春情激发了杜丽娘内心深处的爱情渴望,这种“情”是生命中的本真状态,它揭示出被理学覆盖着的全部秘密:人性不可遏制,人情不可抑止。而洪昇则把对自然情感的宣扬转化成对伦理情感的讴歌。杨玉环以清纯淑女的形象充选宫掖,作为一名妃子——皇帝的合法妻子,她对爱情的追求建立在婚姻这一合“理”基础上。在洪昇看来,“情至”不是纯粹的激情和生理的欲望,它应该是一种符合伦理道德的精神状态。从洪昇这种崇情贬欲、崇雅贬俗的美学取向中,我们依稀可见历史文化的 发展 脉络:自然人性的率性而为正逐步向伦理情欲的理性自律复归。

三、情追:梦幻与捍卫

世由情照,情以梦引。人们在感叹无路可走的时候,往往会想到庄子的梦游原则,因为这种人生观的高妙恰恰在于:路没了正好做梦。——爱情亦是如此。

春色催发了杜丽娘的情感爱欲,并如春潮涌动般不可抑止。然而在礼教的压制下,这种爱欲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正常的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梦境——在现实的道德堤防之外寻求实现和满足。

中国 古典文学中不乏梦境的描写,可传统文化注重的是此岸的努力,梦境常常是消极无奈的代名词——“人生如梦”。汤显祖却一语道破了艺术思维和审美创造的奧秘——“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在假想境界中抉发人生的真实、人性的真实。《牡丹亭》里,梦让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爱情得到实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丽娘在梦中遇到了倏忽而来的情人——这是情感发展的必然!“(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于是,后花园里、芍药栏前、湖山石边、牡丹亭下,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成就了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是个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显而易见,对爱的向往在杜丽娘身上首先表现为对欲的渴求。实际上,在人性的发展过程中,性的本能远远领先于爱的痴迷,伊甸园里的那颗禁果对于人类而言是永远的诱惑。奧古斯特,倍倍尔在《妇女和社会主义》一书中写道:“在人的所有自然需要中,继饮食的需要之后,最强烈的就是性的需要了。延续种属的需要是‘生命意志’的最高表现。这种需要深深地埋藏在每一个发育正常的人身上,到成年时,满足这种需要是保证人的身体和精神健康的重要条件。”而在道学家那里,性和道德是根本对立的,而且对女性有着更高的禁欲要求。可正如越是被掩盖的秘密越会唤起好奇心一样,越是受到压抑的东西就越是拐弯抹角地寻找出路。罗素在谈到禁欲主义时,曾用犀利的讽刺口吻指出,回避绝对自然的东西就意味着以更绝对的形式加强对它的兴趣,因为欲望的力量同禁令的严厉程度是成正比的。一边是道德的严酷桎梏,一边是情欲的强烈渴望——这样的冲突在杜丽娘身上凸现为遁人虚幻的梦境体会真实的爱情。爱如流水,梦如轻风,风生水起,碧波荡漾。爱在梦中得到了实现和激扬。

梦是美好的,可再美的梦终有醒来之时。醒来的杜丽娘虽然不能不被“礼”所束缚,但梦已为她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窗户,她不再被动地等待情人人梦,而是主动地去寻觅。她独自来到后花园,沿着梦中熟悉的路,怀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大胆而感伤地重温绮梦: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揹著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荚满幽香不可言。

如果说一开始的“游园惊梦”还会被人误读为少女怀春的下意识,那么后来这种目的明确的“寻梦”,则是为“怀春”做了最生动的注脚。寻梦的过程甜蜜而温馨,而寻梦的结果却无限绝望与凄凉。因此,她发出了“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哀鸣。

梦境与现实的鸿沟终究无法填平。杜丽娘的爱情努力在现实里被消解得干干净净,一如杯水失之于沙漠。爱情无法实现之苦在身体里转化成疾病的因子,并日益加重。“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终于,炽热的爱情炙干了杜丽娘如花的容颜和似水的生命,她在对梦中男子的无限思念中溘然而逝。

在汤显祖笔下,“情至”理想是一个诗意十足的梦幻,一种至死不渝的风骨;而到了洪昇那里,“情至”理想则成了一场斗志昂然的捍卫,一种衰亡没落的崇高。

“定情”之后,杨玉环凭借“娉婷绝世”的过人姿色赢得了唐明皇的宠爱。然而此时的唐明皇对杨玉环虽也多情,但绝不是专情。封建婚姻制度允许男子拥有三妻四妾,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更有坐拥三千佳丽的特权。为了希恩固宠,杨玉环使出浑身解数打败了情敌江采苹,可风流成性的唐明皇却又勾搭上了杨玉环的亲姐姐虢国夫人。这对杨玉环的爱情理想无疑是重重的一击。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哪怕这“沙子”是和自己同胞共乳的姐姐。因为爱得真诚,所以爱得苛刻。可这种真诚和苛刻却大大惹恼了君王,杨玉环因此被赶出宫。

出宫后的杨玉环对自己的爱情经历无限叹惋:我杨玉环,自入宫闱,过蒙宠眷。只道君心可托,百岁为欢。谁想妾命不犹,一朝逢怒。遂使促驾宫车,放归私第。金门一出,如隔九天。(泪介)禁申明月,永无照影之期;苑外飞花,已绝上枝之望。抚躬自悼,掩袂徒嗟,好生伤感人也! 终于,杨玉环以一缕青丝打动了君王,得到复召。接下来,杨玉环通过“制谱”和“舞盘”充分展示了其兰心蕙质、多才多艺的一面,使得妙解音律的唐明皇对其赞赏有加。杨玉环更牢固地拴住了君王那颗多情的心,而李杨爱情也由欲的层面上升到志趣相投基础上的情的层面。可没过多久,风流的唐明皇又旧情难忘,私下召幸江采苹。对此,杨玉环表现出空前的“悍妒”。这种“悍妒”的背后是对爱情理想的执着,即要求一种情感上的双向对等。在佳丽如云的帝王后宫,这种要求何其痴妄,又何其可贵!这是一种爱的意志,这种意志引导爱情主体主动去实现爱情。

对爱情的坚持不懈创造了奇迹。这次“悍妒”使杨玉环赢得了唐明皇“情深妒亦真”的认可,赢得了七夕之夜长生殿里“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的山盟海誓,李杨爱情再次得到升华。

问题在于,帝妃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或平民百姓,最高统治者的爱情和 政治 息息相关。唐明皇因宠爱杨贵妃而“弛了朝纲,占了情场”,为了让杨玉环能吃上新鲜的荔枝,不惜劳民伤财,“特敕地方飞驰进贡”,一路上践踏禾苗、伤人无数。倚仗杨玉环的得宠,杨国忠专权跋扈,杨氏兄妹骄奢无度……。腐败的朝政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干戈四起,生灵涂炭。逃难途中,杨玉环被迫自缢,孕育着政治恶果的爱情之花枯萎了。

在对爱情的执着追求过程中,杜丽娘是和无从捉摸却又无所不在的“理”抗争,杨玉环则是与现实中的人和事奋战。杜丽娘像一个勇者,在一梦一寻一死之间,昂然向“理”的世界庄严宣告:没有爱,毋宁死!而杨玉环则像一位顶盔贯甲的斗士,以“悍妒”为武器来面对与她爱情为敌的整个世界。杜丽娘敢于追求,杨玉环勇于捍卫。杜丽娘的爱情是一种无所外求的 自然 情感的外露,杨玉环的爱情则是一种有所外求的社会情感的表现。同是为情而死,杜丽娘死得决绝而绚丽,杨玉环死得无奈而感伤。汤显祖从精神灵性上为人的至情至性确立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洪昇则在现实图景中审视纯粹的爱情理想有无实现的可能。

作为一种完整的感受,爱情是由各种不同因素形成的,其深刻基础一是生物因素(性欲、延续种屑的本能),一是社会因素(社会关系、当事人的审美感受和伦理感受、对亲昵的需求等等)。汤显祖更多地从感性层面诠释“情至”理想,从人的本能出发,揭示出越是被压抑的情欲就越是在内心奔突游走,并且最终喷薄而出,带来了火山爆发般的震撼力。正因为此,杜丽娘因春生情,因情成梦,并在梦中热烈大胆地与情人成就了云雨之欢。在这种意义上,情感与情欲是对等的。洪昇则从爱情的社会因素出发,着重描绘“情至”理想在现实生活中的理性内容,从而中和了晚明文学在男女关系描写上的情感“放纵”。从情感内涵的角度分析,《长生殿》所表现的情感可以分为两个层次:情欲和情爱。情欲是生命的感性欲求,属于基础层次;情爱是情欲的升华,属于高级层次。李杨情缘,就情感基础而言,一个钟情,一个痴情,双方有着热烈真挚的情欲;就志趣趋向而言,一个擅长 音乐 戏曲,一个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两人知音互爱,惺惺相惜,有着高雅丰富的情感生活。“定情”奠定了情真意挚的情爱基础,“密誓”则达到了专一不移的情爱高格。将情感和情欲区别开来,这是洪昇与汤显祖“情至”理想内涵的不同所在。

四、情圆:浪漫与感伤

传统文化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规定为女性生活的全部意义,杜丽娘却义无反顾地将最宝贵的生命献给了爱情。她以生命的终结将爱情推向辉煌的极致。如果说《牡丹亭》是一部爱情剧诗的话,那么其浪漫的诗意就是这样闪现出来的——不是柔顺的屈从,而是赴死的决绝,为了爱。

临死前,杜丽娘将自己的绝世姿容细细描下,以画像代替自己在尘世中守候情人。“面对死亡又暂时从死亡中解脱,使世间一切事物显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如此美丽。……死亡,及其突然降临的可能性,使我们更有可能去爱,去热烈地爱。我感到惊奇的是:我们居然能够如此热烈地去爱,居然可能达到如此忘情的地步,居然可以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死亡,”——在杜丽娘一笔一画的描容和“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的题诗中,传递出的便是这样一种关于爱的意志。这里没有一丝对死亡的畏惧,因为那意味着对爱的亵渎。

在阴间,杜丽娘的痴情得到了判官的理解与同情,被放出枉死城,自由的鬼魂随风飘荡,四处寻访心上人。三年后,上京赶考的柳梦梅投宿于梅花庵,杜丽娘因此得与梦中情人“幽媾”,并进而还魂重生。她以死赢得了爱情,而爱情又战胜了死亡,获得新生。——这是一声纯正的“归去来兮”,其清扬激越前无古人,如同一声清脆的啁啾鸟鸣划破时空,给笼罩着 理学 阴霾的尘世带来一缕晨曦。

“人鬼情未了”——看似荒诞的故事产生于荒诞的现实。“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汤显祖清楚地看到现实社会不可能给杜丽娘的爱情提供适宜的 发展 空间,因此让她在超现实的世界里,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枷锁和道德桎梏,灿烂绽放爱情之花。目的可以为手段辩护——为了爱,既要有抗争的决心,又要有下地狱的勇气。杜丽娘对爱情的热烈渴望与执着追求强大得足以克服一切压力(包括死亡),它最终导向了人类所能具有的至性深情和终极真实。

反过来看杨玉环,她凭着抗争和意志赢得了唐明皇情感上的回报,却无法摆脱封建政体赋予他们爱情的生活形式。由于他们的“逞侈心而穷人欲”导致“安史之乱”爆发,杨玉环不得不赴死以换取李姓江山的安定稳固,从而上演了有情人阴阳相隔的爱情悲剧。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绝。”——杨玉环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可她的一缕孤魂仍不得安宁。在满天星月底下,她为自己生前的种种错行做了深深的忏悔:

咳,我杨玉环,生遭惨毒,死抱沉冤。或者能悔前愆,得有超拔之日,也未可知。且住,(悲介)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

对于这场祸乱,人们习惯谴责本无多少责任的杨玉环,而宽宥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正如鲁迅所说的那样:“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撒着大谎,玄宗逍遥法外,倒说是许多坏事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姒’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为了让社会重新接纳杨妃,洪昇煞费苦心地为她安排了一场《情悔》:“玉环倾国,卒至陨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证仙之与有?”并宣称“这一悔能教万孽清”,——“情悔”后的杨玉环一身清朗,以往的所谓罪过随着这“一悔”烟消云散了。

此外,洪昇认识到帝妃无限的专制权力和骄奢淫逸的生活,使这种宫廷情爱带着非纯真因素。他从情感忏悔的角度来挖掘情感悲剧的根源:情欲放纵和享乐主义既危及自身又祸及社会,“垂戒”之意即寓于此。洪昇的“情悔”否定了情欲的失控失度,从而将“情至”理想推进由肉向灵、由欲向情的净化和升华。对个人来说,情欲宣泄而不过度,解脱情孽,净化心灵,达到自我完善境界;对社会来说,限制情欲放纵,使其不得危害封建制度和政权。——这是洪昇“情感忏悔说”的要义所在。这种“情感忏悔说”和传统道德说教不同,即“情教”和“理教”的区别,而和明末率性的自然情欲论也有很大不同,即“导情”和“导欲”的分野。

杨玉环忏悔过去犯下的错误,甚至把别人的罪过也揽到自己身上来,但对于爱情,她没有丝毫后悔:“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纵冷骨不重生,拚向九泉待等。”在得知自己原是谴谪人间的仙子后,她宁可不重归仙班,“只愿还杨玉环旧日的匹聘”,因为“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回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终于,杨玉环的一片痴情感动天庭,被安排在月宫与唐明皇“重圆”:

[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鞍;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一派歌舞声中,杨玉环和唐明皇的爱情终于划上了句号,“剧终”二宇定格在了虚空团圆这一场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汤显祖看来,只有超越生死的情方可以称为“情至”。在无尽的时间和广漠的空间中,人是短暂的存在,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死亡。传统观念认为一切情只能是有生之情,随着生命的流逝爱情也将灰飞烟灭,而在《牡丹亭》里,爱情是永恒不灭的,爱是对生命、对人生的一种态度。通过爱,人克服了生命存在的局限走向永恒。杜丽娘以生命换来的“情圆”对“爱情不灭论”做了最精彩的诠释——爱情之火亘古不灭!

和《牡丹亭》相比,《长生殿》有一个相似的情节外壳:爱情理想在现实中破灭,在超现实中团圆,洪昇肯定了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模式,可是在充满荆棘和陷阱的现实世界,爱情似乎无法附丽于道德而存在。在强大的封建制度和礼教面前,个人的爱情乃至命运只能为巨大的 历史 力量所摆布,“情至”理想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为了使“情至”理想摆脱令人窘迫的现实困境,洪昇为李杨的爱情设置一个超现实的月宫仙境,使其在虚空中团圆。比起汤显祖的汪洋恣肆,洪昇的“情至”理想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虚幻和悲凉。不管月宫重圆的场景是如何的歌舞升平,总也抹不去这样的萧瑟悲凉——“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洪昇的“情至”理想里融入了历史兴亡之感,于是圆满之间有了挥之不去的感伤。

五、结语

无论是《牡丹亭》还是《长生殿》,最终都以“圆”收场。圆满在 中国 传统文化中,无疑是人们最高的人生理想和审美崇尚。王国维曾有评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之一例也。”世事有太多的缺憾,圆满只能到 艺术 中去寻求,寻求那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圆满。

在《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爱情指向是虚幻的,她和柳梦梅的婚姻经历了“惊梦”、“幽媾”、“冥誓”、“回生”和“婚走”,其大部分是在超现实的情境中完成的,由此并未受到太多尘世规则的束缚。而李杨的爱情则在皇宫后苑这一具体情境中展开,处处受到现实制约,因此,在对爱情的追求上,杨玉环和杜丽娘相比显得命运多舛。虽然洪昇亦给李杨爱情安排了月宫重圆的圆满结局,但一剧的结局只是剧本的句号而非人生的终点。《长生殿》以“圆”收尾,可“圆”的背后却是掩饰不住的怅惘和感伤,爱情的美好颂歌里夹杂着一种难以追补的遗憾:爱过,然后成空。

牡丹亭畔,一座具象的桃花源;月宫仙境,一个情爱的乌托邦。——汤显祖和洪昇都选择虚幻境地来作为自己“情至”理想的实现之地。只是,同为“情至”理想的颂歌,《牡丹亭》欢快激扬地唱响热烈与浪漫,《长生殿》则凄美婉转地吟出悲郁和感伤;前者是万物欣欣的阳天春日,后者是西风残照的落日余霞——绚丽至极却又透出几分萧瑟悲凉。如果把“情至”理想比作旋律的话,《牡丹亭》里激越的浪漫,到了《长生殿》则演绎成凄美的感伤,不再是管弦乐器的轰然和鸣,而是玉笛箫管的凄美呜咽,其清渺空灵之余音,袅袅不断,依依难远……而激越也好,感伤也罢,在《牡丹亭》和《长生殿》里,我们解读出了一个共同的信息:无论历史翻到哪页,“情至”理想不可缺失。“大自然总是使我们在一切状态中都不幸,而我们的愿望则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幸福状态。”愿望和理想是生活的原动力。正是愿望,使我们不再轻易消沉于命运的磨难多舛;也正是理想,使我们不会永远沉湎于那关于遗憾的沉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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