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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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余梦一走出旅馆，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不远处那辆黑色小轿车里的司机正向她招手。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不太对劲。纪华年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不可能回来找自己，更不可能来接自己回家。以前在一起的时光无非是逢场作戏。他为了泄欲，她为了升官。像这样的爱情，一旦付出真感情就输了。可她心甘情愿一败涂地。
她厌恶现在的生活。世界像肮脏的小旅馆，像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床板，低俗恶心又臭气熏天，却让无数人为之浪费青春。
很想回到从前那个安静的小镇，午后的阳光晒着暖暖的回忆。有个人住在那儿，在这条时光甬道内，他又远了几寸，又老了几分？
爸爸啊。
她苦笑一声，向轿车走去。
“开车吧，去机场。”余梦打开车门，坐稳。车内的暖气一点也不暖和。
“对不起，小姐。”司机开口道，“机场的路我不会走。”
“嗯？那您是怎么过来的？”余梦不解。转瞬间她感到不安，忙开口道：“那个，我有件东西忘在宾馆里了，我去拿下。”她一边说着，一边死劲拉着车把手，可车门早被死死的锁上了。
“为了不让猎物跑掉，豹子们常把猎物围困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司机说。
“你……你想干吗！”余梦带着哭腔答道。
司机无言。他发动了车子，随着引擎的声响，余梦感到世界正在离她远去，眼前的迷雾愈来愈浓，她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
“小姐，我只会走一个地方。所有被抓来的猎物都将在那里血祭上苍。”司机看了看后视镜中昏睡的余梦，自顾自地说着。
“那儿被称作自杀圣地——青木原。”
7.
余梦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个祭坛上。地板上画着诡异的线条，散发出浅绿色的光，一笔一划组成六芒星的图案。四周树影婆娑，静谧无声。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晶莹的湖水。“原来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她想。不过，正好可以给犹豫的自己一个解脱。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在所有的退路都被阻断之后，她才能坦然的面对真实的自己。
“现在，进行割脉仪式。”身旁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那个心理医生。”余梦心想，但也没那么吃惊。这真的是一个拙略的陷阱，也只有我这样的蠢人才会跳入吧。只不过，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杀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余梦问道。
“为了让死者回来。”医生答。他的动作显得十分僵硬，眼神空洞无光。
借着冷冷的月光，余梦看清了医生的脸。原来他脸上的斑块不是皮肤病，而是货真价实的尸斑。“你不知道吗，你已经死了。”余梦定了定神，“你死了很久了。”
“哼。我知道。”医生答，“多亏有那个女人的帮助，我才能以这个状态得以永生。”话毕，他僵硬的举起匕首，往余梦的手上刺去。
“等一下！”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利的女声救了余梦一命。她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一个浑身纯白的女子缓缓从树丛中走来。
直到女子离余梦只有几步之遥时，她才发现，原来面前的女子不是全身纯白，而是她的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洁白的小狐狸。它们纷纷将头缩在自己的毛皮里，尾巴软软地趴在女子的肩上或手上，眯着眼睛，时不时轻轻动一动小小的脑袋。
“喔，主人！”一旁的医生双膝跪地，脑袋撞地，咚咚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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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一个活祭品吗？”女人看了一眼余梦，眼神显得十分犹豫。“是的，主人。再过大约一个小时，就可以唤醒沉睡二十年的您的心上人了！”
“太像了。”女人盯着余梦的脸，小声说。
“什么太像了？”医生不解。
“没什么。放了她吧，你再去准备一个祭品。”女人吩咐道。
“主人？”
“快去！”
女人的话音未落，一把锋利的匕首“嗖”的一声刺进了女人的胸膛。她一阵痉挛，胸前的小狐狸惨叫着跑开，洁白的衬衣一点一点的被鲜血染红。
“呵呵呵呵。”医生笑道，“千年的狐狸道行更深，吃了的话，说不定能成仙呢。”
“你……”女人捂住胸口，痛苦的说。
余梦抓住机会，奋力挣脱，终于让自己的一只胳膊摆脱了绳子的束缚。她拼尽全力，一拳打在医生的下体上，医生随即无比痛苦地弯下腰来。乘此机会，她从裤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捆住自己的绳子一点一点割开……很快，她挣脱了束缚，来不及多想，朝着湖面飞奔而去。
“不，别往那跑！”身后传来那个洁白女人的声音。可余梦现在哪来得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的双腿，她甚至来不及喘气了。
随着哗啦啦的落水声，她跳到了河里，奋力游向对岸。不知游了多久，她渐渐体力不支，还好河水不深，踮起脚尖正好能碰到湖底。她找到一块枯木，趴在上面休息，看着远处的森林——那片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的森林，而今显得十分安逸，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余梦眯起眼睛，只能看到微微的绿色光芒，透过层层树影闪闪烁烁。
“安全了吧。”她深吸一口气。
就在她还没吐气时，突然感觉脚底一沉，整个人随即被硬生生的拉下水底。余梦挣扎的朝水下望去，那个医生正淫笑着抓住她的腿，双手一点一点的往腿上摸去……
“救……救命！”余梦奋力蹬着水花，努力把头伸出水面……可一切显得那么徒劳无功。她的体力早就达到极限，只能机械般的做着动作，四肢像被灌了铅，每动一下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忽然，水下的医生发出一声惨叫，抱着余梦的双手立即失去了力气。余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一旁的枯木，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一旁的湖水渐渐被血水染红。不一会儿，一直洁白的狐狸浮了上来，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余梦，游到她身旁，推着她游向对岸。
8.
余梦在岸边的草丛中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你为什么会救我。”她说。她终于承认自己无法战胜生存的欲望。即使人心那么腐朽，即使世界如此荒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要救你，不然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一样。”白狐甩了甩皮毛，蜷缩起来，化身为女人的模样，她身穿雪白的连衣裙，胸口仍有暗红色的血水渗出。
女人走过来坐在余梦的身旁，整理湿漉漉的头发。
月光静静地洒在湖面上，有亮闪闪的光斑随波逐流，伴着哗哗的水声，不知疲倦的蹦蹦跳跳。余梦与女人静坐在岸边的大石块上，欣赏在这大千世界里少有的静谧时刻所散发出的暖暖华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过这样的美景呢。”余梦由衷的赞美到。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美景呢。只是当时的对岸……是一片火海。”女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到。她的眼里挤满了雪白的微光。
“啊，对不起，提及你的伤心事了。那个，谢谢你救我。”
女人转过头看着余梦的眼睛，话语有些哽咽，“二十年前，我也遇到过这样眼神清澈的人呢。在这物欲横流的世间，还能保持住这样的眼神，真是太……太难得了。”
余梦很久没有听到赞美自己的话了，她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答谢的话来。
“所谓成长，就是某一天能把从前的自己不敢触碰的伤口面不改色的提及，当做闲暇时的笑谈。”女人自顾自聊到，“偶尔我也来讲讲过去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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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许许多多的狐狸在这里安家，因为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大型野生动物生存，我们没有天敌，天天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女人顿了顿，继续道：“大约二十年前，人们发现了这里的资源，于是也来这里安居。可是，他们不关带来了欢乐的笑声，还带来了锄头和砍刀。起初，他们砍伐树木，将我们的乐园破坏殆尽。后来，他们又盯上我们的皮毛，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被残忍地杀害……”“我们斗不过他们，只得逃进深山老林中。那儿的环境虽然非常恶劣，但我们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可没想到，那些丧心病狂的人竟然放火烧山，想把我们逼出来。被烟熏得受不了，逃出来的狐狸们，就被剥去皮毛；逃不出来的，就葬身火海。看着同伴们接二连三地死去，我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心想‘烧死自己，这样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便决绝的跳进火堆。当时耳边只听到皮毛的啪啦声，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就在我想同世界告别的时候，一个男人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出火海。他被烧得遍体鳞伤，衣服破烂不堪，肩膀上和胸口露出黝黑的肌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不丧心病狂的男人。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女人把头埋在腿间，长发搭在洁白的肩膀上，显得十分瘦小纤弱。
“在其他人诧异的眼光下，他把我抱回村庄，帮我包扎，不顾自己的伤口就起来准备晚饭。他发觉我看着他，就转过身来与我闲聊。他的眼神清澈明亮。他说：‘我不会死的，这点小伤，每天都会受很多次呢。’”
“后来，我就在他家养伤。为了怕惊吓到他，我一直不敢变为人形。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期待自己的伤不那么快好，这样的话，我就有理由能在这里多呆一天。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从前是，现在也是。”
“常常有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家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准确的说，是因为我的皮毛。他似乎颇有威信，那些疯狂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出门。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他与别人的对话。”
“‘皮毛早就不值钱了……卖一整只才值钱。’‘再过几天，等那只畜生的伤养好了，我就把它卖了。哈哈，赚大了。’他这么说着，眼神竟然浑浊不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半天，我才明白过来。也许这就是现实吧。利益是天。”
“很快，到了他要上山砍柴的时间。当时的我已得出结论——我要杀了他。很显然，当时的境遇，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我偷偷跟着他上山，想趁他不注意时，冲上去用利爪撕碎他的喉咙。”
“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久，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折返回家。我躲在树上，想趁他来树下时候偷袭。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块山石从天而降，正中他的后脑勺。他就这样倒在树下……身下的雨水被染得通红。我跳下树，冲到他身边。他微微睁开眼睛，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垂下手，再也不说话了。”
“我蹲在他身边。蹲了很久。只有我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为他送行。不知为何，我的眼里竟也下起雨来。我明明达到目的了啊！我想，他死了，我不该开心吗。可是，为什么我会流泪呢！他和那些丧心病狂的疯子是一伙的啊！他们的双手沾满了同伴们的鲜血！可是，为什么我止不住眼泪的决堤……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至今不知为何，为何我会哭得那么伤心。”
“我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感觉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同伴。你说，我明明那么憎恨他，为什么我还……”女人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因为你爱他。”余梦思索了很久，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也许吧。”女人并没有多么吃惊。她自己也知道吧。余梦想，她一定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爱上他。可惜，她还是跳入了他眼里的漩涡，越想挣扎，就越陷越深。
我也很想有一个眼神清澈的男人啊。余梦羡慕的想着。但她更想知道故事的后续，于是道，“后来呢？”
“后来，我化为女人的模样回到村庄，告诉大家，他自杀身亡。那些人非常伤心，我也哭得像泪人。可是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能感同身受，我们的同伴们死去时，他们为何还笑得那么灿烂？”
“我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余梦心想。人总是习惯性的为自己考虑。为了让自己活得自在，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于是她转移话题：“哎，为什么那个医生在水下能游得那么快？”
“因为他是溺水身亡的。”女子解释道，“在这里死亡的人，会被赋予一种奇怪的能力。怎么说呢，如果你是溺水而死，你以后就不再惧怕水塘；如果你跳崖自杀，身体支离破碎，你以后的恢复能力就非常强。呃，强到像蚯蚓那样被砍断身躯后还能完好无缺的再次长出来。当然，有时也有副作用。像那个医生，皮肤会分泌水分。所以他不停的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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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子一直盯着余梦的脸，目光深邃而诧异。“太像了，”她喃喃道，“你和那个男人太像了。”“也许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在青木原失踪的……”余梦道。看来父亲果真是死了呢。她舒了一口气，内心很奇怪的平静下来。她一度被父亲健在的念头所束缚，一度认为父亲就在不远处朝她微笑，张开双手想环抱住她的柔弱。她一直活在悲伤的泥藻中，低头独自哭泣，无法抬起头来看见远处的唯美华光。
就算外表再坚强，她一直是内心柔弱的女人。在随白狐一起翻山越岭，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看见白狐藏得完好的父亲的尸体时，她的眼里还是下起了雨。
9.
“我要收集1000个善良人的心脏，就能复活他，复活我的仇人。”白狐把“仇人”二字念得很重，“很好笑吧，我要复活杀死我同伴的人。”
“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余梦回忆起医生的话，一切都变得合理了。她抚摸着父亲的脸颊，“那些人都是为你服务的吧。”她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说：“纪华年也希望我死么。”
“那只是医生的骗局，他的变装很厉害，且能看透人心。他用这招骗了很多人。”女人解释说。
“在爱的人面前，女人是没有抵抗力的。”
“杀了我吧。”余梦低下头，仍有些湿的刘海贴住她的脑袋。“让爸爸活过来吧。”
“我突然不想复活他了呢。”女子笑了笑，“感觉，突然不爱他了。”
“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感觉我为他做的这一切那么的不值得啊。”女子又变回狐狸的样子，嗖的一声窜上树梢，“和我走吧，我带你出去。”
余梦叹了口气，又看了父亲一眼，朝着狐狸的方向走出洞穴。
山野间渐渐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如山脉弹唱的乐曲。白狐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突然转身对余梦说道：“你爱你的父亲吗？”
“爱。”余梦不假思索的回答。
“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有自杀的念头的。我不知你为何想选择死亡，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人生在世，总会爱上那么几个人渣。为了他们选择死亡是不值得的,不值得为不值得的人去做不值得的事。你要为了他们活下去，为了胜过他们，为了比他们活得更精彩。”
“无论如何，请你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来为你歌唱。”
“谢谢你。”在这片寒冷的森林里，余梦感到一丝温暖的火焰。
很快，他们走到了青木原的出口处。不远处的万家灯火映入余梦的眼帘。
白狐似乎并不留念温暖的灯火，它坐在山野尽头的石块上，看着余梦渐行渐远，直到她消失在灯火中，狐狸才转身离去，步入森林。
“我真是善良的人呢。”白狐笑着说。
10.
几天之后，余梦的家中多了一个男人。她的父亲，回来了……那个男人，张开双臂，轻轻将余梦拥入怀中。从前模糊的记忆很快显现出来。她看清了父亲的脸，原来是如此的慈祥。对于父亲的出现，余梦并没有感到吃惊。谢谢你。她在心里感谢白狐。最后一颗心脏，对于自杀森林来说，肯定是很容易就能弄到的东西。
“爸，还记得那只你以前救过的狐狸么？”余梦问到。
“狐狸？噢，是那只雪白皮毛的狐狸吧。”父亲笑了笑，“真可惜呢，还没把它卖出去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了。感觉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个觉呢。但在最后一个梦中，我梦见那只狐狸，掏出自己的心脏，给了我呢。”
“真可惜。不知道它在打什么主意，但那雪白的皮毛被血染得通红，腥臭无比，估计卖不出去了呢。”父亲从旧皮包里掏出暗红色的皮毛，朝余梦挥了挥，“希望能洗得干净，这些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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